紫禁城。
高大恢弘的建筑会让人感觉庄严肃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宫殿也会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让人不自觉便心生敬畏。
每个初次走入宫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慑住,何况杨恬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闺秀。
刚刚迈进高大厚重的宫门时,杨恬确实是十分紧张的,不过偷眼瞧见俞氏熟练的塞了红封给领路的宫人,那红封又迅速消失在宫人袖子里,杨恬那紧张感忽然就被好奇心冲淡了。
平时家中打赏仆妇、外出赴宴打赏别家下人都用不着这样,杨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红封的手法,不由暗笑,这真是处处是学问呢,果然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走过一条条长长甬道,杨恬也逐渐调整好了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正旦等朝贺时,太皇太后、太后是在坤宁宫接见外命妇的。如今不过是寻常召见,凤驾便设在东暖阁,依次宣外命妇觐见,未得召见的则在西暖阁等候。
宫人将杨家母女领进坤宁宫西暖阁时,已有了不少诰命到了。
勋贵、武将、文臣各有各的圈子,虽不免会有联姻,这些圈子算不上泾渭分明,不过总归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里与熟人低声闲聊。
俞氏也是一样,带着杨恬先去与几位阁老夫人见了礼,又同和谢老夫人在一处的沈理妻子谢氏说笑几句,才回到东宫旧臣这个圈子里寻了相熟的夫人一处说话。
与俞氏关系最好的要属翰林侍讲学士白越的夫人谭氏。
这位谭氏夫人也是继室,比俞氏强些的是,白越先头的嫡妻并没有留下子女,但谭氏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快十岁了,却一直没再开怀,家中有三个生下庶子的妾室,这个家也不甚好当,因此同俞氏颇有同命相怜之感。
两家人互相见了礼,谭氏把女儿白旼交给杨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勋贵那边的热闹。
“这可不是成了笑话。”谭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任谁也瞧不出她在说尖酸刻薄的话:“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后没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个姑娘都没带来,都知道避一避张家锋芒,周家这样大喇喇带一串子小娘子、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张家哪里能容得下!这不,闹了个灰头土脸。”
俞氏也是一样挂着的端庄笑容,好似同谭氏在聊的不过是衣料首饰之类的闲话一般,却用眼角余光迅速往勋贵那圈子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两位侯夫人、两位世子夫人还在其中,周围仍有些勋贵女眷一旁巴结逗趣,这两对婆媳到底都是场面人,没在脸上挂出不快来,可她们身后的几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显然短了修炼,这会儿面上都不自觉带着或愤然或惶然来。
俞氏轻声念了句佛,又见文官圈子里也有几位夫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她们带来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极精心的,只是看起来都恹恹的,有一个女孩甚至微微红了眼圈。
谭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张家两位侯府千金讥讽了。到底还是要脸面的,有些挂不住了。”又冲那边努努嘴道:“没想到陈御史家也有这意思,原是属他弹劾勋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说得准。”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杨恬白旼两个小姑娘,却见两人头碰头说这话,不由莞尔,亏得一个订了亲,一个年岁小,远离了这今上选后的漩涡。
白旼原是个极活泼的姑娘,只是进宫前母亲再三严厉训诫,现下也不敢拉着杨恬唧唧喳喳说话了。她又不如杨恬年长,也不关注选后选妃的事,便只偶尔与杨恬说上一句“舅舅与我一盆极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请姐姐来赏玩”,又或是“米巷那家点心铺子新添了蜜枣,好吃得紧”,一派小女儿的天真烂漫。
杨恬也喜欢白旼的娇憨,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话,耳朵里也听着谭氏与俞氏的对话。
在见了许多熟面孔后,杨恬紧张完全消失了,又见许多人都在絮絮低语,倒有点在寻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觉——那些贵夫人也是这样在席间悄悄聊东家长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在与沈瑞定亲后,杨慎或多或少也会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关的事情。
沈瑞总归是要入仕的,杨慎觉得妹妹还是应该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个女诸葛,官眷之间总要交往,总是要做个贤内助的。
因此对于张家、周家的事,杨恬并不陌生,只是没甚兴趣,她也多少带了些文人的脾气,对于皇亲国戚的这些手段隐隐有些瞧不起。
她正寻思谭氏所说的陈御史是哪一位时,忽觉白旼拉了拉她袖子,往那边努努嘴。
杨恬顺着白旼示意望去,见那边已经进来一行五个宫人,打头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时引起满堂骤然一静。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甚至有两三个伯夫人笑着过去寒暄。
那女官面容刻板,几乎没有笑容,面对几位夫人的热情招呼只是简单回应,便扬声对殿内表示,太后宣召原东宫几位日讲官大人内眷觐见。
这是新皇的生日,太后召见新皇老师们的内眷给她们体面,也是应有之意。
俞氏并谭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连同其他几位翰林夫人一起,带着自家女儿跟在那女官身后往东暖阁过去。
*
东暖阁里,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中而坐,两侧分别是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
金太夫人虽是太后之母,也颇得太后和先帝尊重,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没有资格与大长公主、公主等天家贵女比肩,因此只在下首张家那边首位坐了。
张家人对面则是太皇太后娘家王家的女眷。
张家除了自家女儿,还带了七八位闺秀,诸位诰命身后,乌压压站的满满的,都是锦衣华服金玉满头,端得富贵逼人。
王家这边就只三位夫人,却是连自家的女孩儿都没带进来。
显见王家是不愿蹚选妃这趟浑水的。
几位日讲官夫人进门后,在女官引领下向太皇太后、太后及诸位公主见礼,被赐座在王家人这边下首座位。
张太后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讲官,简单问候了家人几句,又象征性的夸了夸在座的小姑娘。
而众公主里,德清长公主的驸马林岳乃是举业出身,又多结交翰林名儒,日讲官里很有几位是与林驸马交好的,因此德清长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几句。
杨廷和现下最得帝心,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数,也有人向俞氏及杨恬客气问话。
一众女孩子里,杨恬长相最为出众,公主们问话时又应对得体,不免多被赞了几句。
连上首淳安大长公主也笑着调侃道:“都说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难得是这份沉稳大气,真真齐全好孩子。听闻是与原沈尚书家公子定亲了?沈家真好福气!”
俞氏连忙陪笑谦逊一番。
知道内情的德清公主又笑夸了沈家,提及这沈家公子是直隶案首,松江沈氏又是出了两个状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众公主们也凑趣的感叹这天作之合。
杨恬面对公主们问话时还能保持沉稳大方,一旦提及姻缘,还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头,颇有些窘迫,但听着众人夸赞沈瑞,心底还是满满的欢喜。
张太后早已经知道这桩婚事,杨恬也从来不在选妃选后名单之列,因此对公主们夸赞也含笑听了。
而且据她安排在东宫的人手回报,杨廷和曾劝过太子与生母、与张家亲近,对此张太后颇为欣慰,也乐意给杨廷和妻女体面。
金太夫人并张家两位夫人因这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不干选妃的事,便听听而已,也没什么反应。
张家小姐里却是有人不乐意了。
“表哥过寿这样的日子,还穿得这么寒酸来,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满殿欢声笑语中,一个女童清亮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兀,一时间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众人都望向出声之人。
但见建宁侯夫人身侧,一个垂髫女童正拉着旁边的豆蔻少女说话,恍若未觉堂上已然气氛不对。
而那豆蔻少女也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不是欺君之罪。你只知道欺君之罪呀?这论罪应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发难的垂髫女童乃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张玉婷,豆蔻少女则是张鹤龄的嫡次女张玉娴。
这两人都是生在张家最得势时,被家里宠惯长大,又常进宫,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年幼的张玉婷出门都有人捧着夸赞,方才都没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许,见杨恬得了盛赞,不由气恨,见杨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杨恬的面子。
张玉娴则已是十四岁了,家中颇多挑剔,一直也没定下亲事。而她因常见姑母那般尊荣,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极好,也不由得对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发看不上那些上门提亲之人。
可如今家里不帮她谋那正宫之位不说,倒想把一群亲戚家的姑娘塞进宫,她是恨得牙根痒痒。
今日进宫,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美人等着进宫,张玉娴更是气不顺,方才在挤兑完周家又挤兑了好几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愤愤。
虽然晓得杨恬已经定亲,可杨恬的秀丽还是碍了张玉娴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头,她就在一旁不阴不阳的搭上两句。
俞氏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若此时还在西暖阁,她早就开口与张家人理论,可这里是东暖阁,上头还坐着张太后,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强忍着了。
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面色不虞,张家姑娘这话是把这一众衣着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扫进去了——谁能像张家人披金戴银的那般招摇就进宫了!
俞氏还有些担心杨恬受不住这羞辱,不成想回过头去,却见杨恬面上十分平静,只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红的双颊已褪去了红晕,一双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对面张家两位侯夫人。
没人知道,她袖子里一双拳头已经握紧。
这样的场合下,两个年轻姑娘开口就已是非常失礼,何况说的这番言辞!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讲学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随便羞辱的人。
可张家两位侯夫人却似非常坦然,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张太后只皱了皱眉,并不曾出言训斥。
却是德清长公主头一个不乐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着张太后及张家夫人开口,不成想张家竟可以如此无耻。
德清长公主素有贤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当下就沉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也是你们当讲的?!”说着去瞪两位张家夫人。
到底是位长公主开口,寿宁侯夫人面上有些讪讪,轻咳一声,还未说话,那边建昌侯夫人已经笑眯眯道:“长公主何必动气呢,小孩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长公主气结,毫不客气训斥道:“这是无礼!”
张太后虽没开口,脸已是撂下来了。
一旁永康长公主最是眉眼灵透,忙出来打圆场,轻推了一把德清长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认真,小孩子戏言罢了,杨夫人、杨大姑娘是不会介怀的。是吧,杨夫人?”说着又去瞧杨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来没有那急智,一时气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杨恬却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笔直,双目直视永康长公主,一脸肃穆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进士第、为天子门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东宫讲读之任,而今为皇上日讲官。父亲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这‘欺君’、‘大不敬’皆满门抄斩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领。”
俞氏先是惊愕看着这素来乖巧的继女,忽而反应过来,慌忙也俯身下拜,“杨家满门忠君,请太后明鉴!”
后面谭氏铁青着脸,也拉着女儿起身跪在杨家母女身后,却一言不发。
几位日讲官夫人相视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对上外戚,如何也要挣这口气回来,便也都纷纷起身,转眼间已是跪下一片。
饶是寿康长公主八面玲珑也不由语塞,额上青筋跳起,却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来,颇为尴尬。
德清长公主更是气恼的瞪向这二姐。
寿宁侯夫人也觉着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儿;建昌侯夫人却是暗暗撇撇嘴,心里骂一句一家子酸儒。
两个张家姑娘,大的那个装没看见,小的那个反倒气鼓鼓的去瞪长公主们。
张太后素来护短,更是个顺毛驴的脾气,原也没觉得侄女犯了什么大错,见众人跪下隐显逼迫之意,不由气恼,张口便要呵斥。
却是一旁淳安大长公主先一步开了口,“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栋梁,太皇太后、太后及本宫如何不知?诸位夫人还请快快起身。”又斥宫人:“还不快将诸位夫人扶起来?”
坤宁宫的宫女都去瞧太后脸色,不敢动弹。
大长公主并几位长公主都是带了宫女服侍的,她们迅速得令下去,将诸位诰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杨恬本不肯起来,既然出头,必要争到底,岂是能一句话抹平的。
但下来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腹宫人,那人借着扶杨恬的档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语道了句“放心”。
杨恬心下一动,也不再坚持,顺势被扶起。
淳安大长公主则忽的转向张家,一改方才柔和态度,厉声道:“构陷朝廷重臣是个什么罪过,寿宁侯夫人不晓得吗?”
寿宁侯夫人直接被问懵了,不过是小孩子一句笑话,怎的就成了构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张口就说了句:“大长公主何必危言耸听……”
淳安大长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无知村妇,入得侯府门第也没人教过你尊卑规矩?怪道两个闺阁女孩儿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确是乡绅人家,上不得台面,只是张延龄是个纨绔嚣张性子,她也是个掐尖要强的,家里家外被人捧着,再没被人这么训过,如今又是当着这许多外命妇的面,不由又气又臊,可也不敢再顶嘴,面红耳赤委屈的瞧向张太后。
张太后心下邪火乱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养出来的说一不二性子又发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长公主这是要在哀家殿内教训晚辈了?”
殿内气氛登时更紧张三分。
淳安大长公主是谁?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万宸妃为英宗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见颇得帝宠。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颇得侄子敬重,没少获各种田亩赏赐。
可以说,成化、弘治两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后周氏亲女重庆公主外最得宠的公主。
重庆公主驸马周景在弘治八年过世后,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驸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辈分上,淳安大长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长了张太后一辈,而驸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惧对上张太后。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一笑,反问道:“本宫倒不知什么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前头,倒是有人穿红着绿满身金丝满头金饰就进宫来觐见了,什么叫‘大不敬’,还请太后教本宫?”
张太后瞳孔猛的一缩,张家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虽然国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过便算国孝过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从城中到宫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宫不曾发引,宫中还是以素色为主。
今日入宫觐见,诰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礼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头面无可厚非,但如张家这样带进来的姑娘都是华服金饰、浓妆艳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众人都知道张家的心思,无非是艳压群芳好在选妃中拔个头筹,且有这样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谁也懒怠去揪这些问题——且太后既然召外命妇觐见,便也是默许了的,谁找这个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这是对大行皇帝大不敬,张家也是百口莫辩。
淳安驸马蔡震如今掌管着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亲姑母,过问这事,天经地义。
张太后暗暗咬了咬唇,心里也骂起兄弟媳妇愚蠢,却一时也接不上话。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导好子孙。”
这话也是没人敢接。金太夫人亲闺女张太后在上头坐着呢,谁敢说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无表情,也无回话,只默默捻动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长公主接话,似笑非笑道:“昌国太夫人久居宫中,如何知家中子孙行事?村妇不成器,可见府上还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镇教导的。太夫人也别光顾着女儿,教导好了儿孙,方是张家子孙万代的事。”
金太夫人万没想到这话能引到这边来,这是要撵她出宫?
她那脸上也挂不住了,很想说一句“你教导好你蔡家子孙,张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让金太夫人根本张开这个口。
张太后目光冷厉,怒瞪大长公主,话中已满是火气道:“大长公主在哀家这里教训完晚辈,还要管起宫中的事来了?”
淳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宫自然不管。”
她转而语气严厉道:“大行皇帝梓宫还前头乾清宫停着,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还有胆子构陷当今帝师,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阁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张太后怒火中烧,却又辩驳不得,她既不能说侄女衣服穿得对穿得好,也不能说侄女教训翰林千金没有错,只能厉声喝问:“朝廷岂容你随意给忠良定罪!”
淳安大长公主“哈”了一声,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嘲讽反问道:“不知张家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忠良之事?”
张太后这股子怒火似要从头蹿出来般,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咬着牙,几乎忍不住想喊人将淳安大长公主拖出去永不许进宫。
但这是皇姑祖。
有权势、有声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张太后强忍着没有爆发,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张家没有任何人敢在大长公主与太后的交锋中发声,不敢,也不配。
长公主们亦不会此时来触霉头。
翰林夫人们,巴不得大长公主出面教训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内的气氛越绷越紧。
忽得一声轻咳,将精神紧张的众人都惊了一跳,却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声。
“淳安。”太皇太后声音又轻又缓,带着苍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长公主似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出言,不由惊诧,扭过头去看这位从来不声不响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里还捻动着佛珠,脸上也是一派淡然,语气平缓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们去罢。”宛如打禅语一般。
淳安大长公主略皱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敛目道了声“是”,也不再去看张太后。
张太后虽是诧异,却也缓了口气,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来。她斜睨了大长公主一眼,正盘算着说什么话找面子回来,也好打发了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边又开口了,却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虽是无心,到底还是不妥,这衣饰、言行,都当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好像老人语重心长的说教。
金太夫人虽然素来也不将这个木头人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但到底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还是感谢的,当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礼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极。臣妇惭愧。回去定好生教导小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向寿宁侯夫人道:“是极,寿宁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后,你可好好生奉养,教养晚辈之事,要多请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张家人登时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张家?出宫?
张太后也有些瞠目,尖声道:“娘娘?”又气道:“太夫人还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事有轻重缓急,张家子孙已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太后又如何忍见他们失了太夫人的教导?如今梓宫发引在即,种种礼仪还要太后来主持,太后也当立起来了,总不能一辈子伴着母亲。”
张太后是后宫之主,但礼法上,太皇太后这个婆婆的身份辈分最尊。就是这暖阁位次,也是如此。
这缓慢的语气,依旧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劝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让人无法反驳。
张太后七窍生烟,却也再驳不得。
忤逆皇姑还则罢了,当众忤逆和缓劝诫的太皇太后——还是一位素来好脾气的太皇太后,便是礼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弹章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来的。
张太后几乎要掐断指甲,终还是忍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张太后不再出声,张家人也默默无语,便很随意吩咐了身后大太监齐松道:“寿宁侯府怕是没带昌国太夫人的马车来,你去瞧瞧,准备妥当些。”
淳安大长公主强忍着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道:“皇嫂不知,昌国太夫人出入宫闱都有自己马车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张太后咬着牙,心里想着出去就出去,母亲也不是没回去住过,大不了等梓宫安葬后,再寻个由头请母亲进来就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木着脸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没忘了这次召见外命妇觐见的最终目的,瞧了一眼寿宁侯夫人身后那群闺秀,张太后赌气似的道:“本宫看三娘环娘几个倒还伶俐,且留下来与本宫做个伴。”
她说罢也不容人再说话,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便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坤宁宫内殿走去,又有两个女官过去招呼张家带进来的一众女孩。
张玉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恨恨的揪着帕子,也不敢瞪公主们,只瞪向翰林夫人那边。
张玉婷还懵懂,听得不甚明白,还声音不太小的问:“作甚姑母不留我们在宫里?”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丢人,低喝了声“闭嘴”,又冲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这不是妯娌斗口的时候,恨恨拽过女儿来也低骂“闭嘴”。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费心教养张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脸色铁青,并不回话,勉强起身,向太皇太后与诸公主行礼告辞,带着儿媳孙女快步离了坤宁宫——那脚步之快,丝毫不显老态。
待张家人都走了,众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尴尬,俱都是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也没留人,只向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们了。”
众人连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唤了杨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是个好姑娘。”
淳安大长公主在一旁笑道:“是个忠义果敢、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杨恬再次行礼,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谬赞,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没了父亲清名,带累了杨家名声,方才陈词的。谢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回护。”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过谦了。你很好。去罢。”
一众翰林夫人再次告辞,出了内宫。直到宫门外,才有内侍奉上几匹织金贡缎,表示太皇太后与诸位压惊,给杨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众翰林夫人唯有拜谢收下。
而坤宁宫内,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长公主却笑道:“西暖阁还有那许多外命妇,都是巴巴应旨而来,若不召见岂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劳动皇嫂坐镇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着佛珠,半晌,方缓缓道:“也罢。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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