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悦鸣盯着关飞看了很久,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来,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城市设计图的每一个细节。
孟南也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就上面的各种数据进行书面验算,表情十分严肃。
“旅长,快吃吧,要不饭又要冷了。”警卫员小李见旅长终于能暂时不忙工作了,赶紧将泡饭递了过来。
在目前的条件下,全体指战员吃的都是大锅饭,没有谁有小灶。关飞住的地方也没有单独的灶台,连热口饭都做不到,只能用开水泡饭,趁热吃下肚去。
“哦?啊,吃饭吃饭,我说怎么肚子这么饿!”关飞得他提醒,顿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连忙端过碗来,就着开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碗里没有菜,只有一块辣瓣豆腐乳。
他今天忙了一上午,东奔西走体力消耗巨大,尽管是白饭,他也吃得很是香甜。
“关旅长,这城市规划图是谁设计的?”低头研究了许久的常悦鸣忽然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关飞从他复杂的表情,察觉了一丝异状。
生物副脑立即就这种奇怪的表情进行了分析,确认为这是一种混合了赞赏、惊羡、遗憾、惋惜等多种情绪混合的表情,其中惋惜的色彩更加浓厚一点。
规划图有问题?
他立即根据对方的情绪反馈,做出了判断,沉吟了一下,用诚恳地语气说道:“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是你自己设计的?”还在写写算算的孟南猛地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惊讶之色,看向关飞。
“这就难怪!”常悦鸣没去深入询问,只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怎么,常工,这规划图不对么?”关飞放下碗,诚心诚意地向常悦鸣请教道。
他在城市规划方面毫无积累,这次还是在香港进行设计时,临时买了几本相关书籍作为参考,同时结合原来时空的城市记忆、影视图片中的城市风貌,以及香港的具体城市状况,拼凑而成。
就算他不太懂,也从常悦鸣的表情看出,他的规划中存在着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说来惭愧!”常悦鸣苦笑着摇摇头,喟叹道,“之前上面调我过来,我还有些不高兴的。想着无非是建几栋军营、修个课堂,让我过来纯粹是大材小用。
可看了你的规划图,老头子真有些无地自容啊!
要说城市规划,我其实是不懂的,我这一辈子搞的都是房屋设计、工厂规划。最开始,我看的就是你的工业布局这一块,可研究来研究去,愣是没发现一点问题……”
他摇摇头,一脸愧色。
关飞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没有说话。
工业规划这块,他的确比较有自信心。他所学的专业,用这个时代的学科划分来说,比较倾向于机械电子这一个大类。当然,后世科学交叉更多,基本上什么都要学一点,机械、电子、冶金、化学、生物,由于任何行业都绕不开,所以在课堂上都有所涉猎,只是程度深浅有所不同而已。
而他们那个时代,由于在医院检查大脑生长完全成熟以后,便会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脑部发育状况,注入一种基于生物纳米材料做成的液态机器人,生成生物副脑。
这个年纪大约是在十八岁,也就是大学期间。
有了生物副脑辅助,学生再也不用死记硬背,一切学科知识直接通过记忆传输的形式就能完成。所以大学中教授的更多的是知识运用,如何举一反三,并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理论结合实际的练习中度过。
既然不用死记硬背,为了帮助学生掌握该门学科的历史发展,从学科诞生到发展演变的整个过程,包括具体资料,都能轻松地通过记忆传输,输入到生物副脑记忆库中。
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又对这个时代的机电工业水平有充足的了解,关飞对人文科学可能涉入较浅,但在工业领域,这个时代没有人比他懂得更多!
城市规划可能因为临时抱佛脚,设计时可能确实存在大问题,但下半部分工厂规划、工业布局方面,他相信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不过他也用不着在常悦鸣面前自卖自夸,只是保持着微笑,等待他的后续意见。
常悦鸣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该说,但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在老头子最得意的方面找不到错漏,为了顾忌我这张老脸,我也只好在不熟悉的地方来挑刺。结果看来看去,我还真看出一点错误来……”
“您请说。”关飞笑着请他继续。
“是这样,我虽然不是做城市规划的,可工厂设计方面,也包含职工宿舍啊、食堂啊、文化中心之类的东西。咱们的企业不都这样嘛,大而全、小而全,一个工厂也是一个小社会。”
关飞和孟南都连连点头。
这个时代由于实行计划经济,工业企业的针对性很单一,就是完成上级制定的生产计划。由于和外界不存在必要联系,所以工厂封闭性很强,一个企业既是工人工作的地方,也是他们出生、求学、生活、娱乐的天地。
生老病死,从一而终。
常悦鸣没有在乎他们的表情,自顾自看着规划图,缓缓道:“从大体上而言,一个企业、尤其是大型企业的设计,和城市规划也是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而已。比如说攀钢,几十万人,那就等于一个自我循环的中等城市。
那么城市设计的核心是什么?
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不同的设计师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老头子呢,为人设计房子时间长了一点,也有自己的一些想法,那就是为人类社会生活提供便利,也就是古代管子曾说过的一句话:以人为本!
你这设计图,我个人感觉,带着非常鲜明地工科生烙印:严密、规范、秩序井然。
这方面,老头子甘拜下风。
可你唯一漏掉了一点:人!你这张设计图,我看到了精细,看到了效率,如何把城市空间利用率发挥到极致,可就是没看到,你怎么为城市中居住的老百姓提供便利!”
关飞听到他尖锐的批评,面孔渐渐涨红。在他身后,警卫员小李也是一脸的气愤,作势就要开口训斥,被他一把抓住,不让他爆发。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和一下心态,用尽可能平静地语气说道:“常工,我在规划时,其实也是考虑到了市民。所以我将那几座大型丘陵保留了下来,开辟为城市公园,河边也规划有水上公园,远郊安排有大型游乐园、动物园……”
“我没说你这些设计错了,但你没把居住区放对地方!”常悦鸣打断他的自辩,怫然不悦道。
说着,手指一点居住区。
关飞眨眨眼,压制一下心中火气,再次反思居住区哪里错了。他无需去看桌上纸质图纸,脑子里一动念,一副完整的城市规划图就浮现出来,他注意力直接转向居住区。
看着看着,他又将目光转向下方的工业区,脸色顿时一变。
“常工,我错了!我的确错了!”他一把抓住常悦鸣的手,感激地用力摇摇,“我竟然将居住区放在距离工业区那么远的地方。一个最北,一个最南,工人上下班就等于要穿越整座城市,这真真是名副其实的南辕北辙啊!”
他确实发现了自己设计错误的地方。
就像常工所说,他这是彻头彻尾的工科生思维。居民区建多少层,需要几部电梯,周边要安排哪些市政、生活、娱乐、服务设施,他都考虑进去了,独独没考虑工人上下班要跑多远的路!
南北相距十七公里啊!
真要是按他这个规划图建成了,投入运转了,市民还不把他这个规划者骂死!
他起初实在没把常悦鸣当回事,觉得他也就来帮着算算具体工程数据,需要多少钢筋水泥,将不符合时代特性的结构略加修改就行了,无非是个查漏补缺的修补匠角色。
可事实证明,人家能成为一名省级设计机构的工程师,的确有不可替代的过人之处。
知识体系虽然相差数百年,但人的聪明智慧,却无法以时代进行划分!
他收起了内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自傲,诚心诚意向常悦鸣讨教起来。
人的心情是可以传递的,他的态度,也明确传达给了常悦鸣,老头子笑得很开心,摆摆手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嘛。老头子在专业方面,输给了你这个年轻人,胜也就胜在痴活了几十岁,见的东西多一些罢了。”
“您老过谦了,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还要请您多多把关哪。您说,这规划图应该怎么改?是要全部推倒重新来过吗?”关飞得他指出错误,心中已有了修改气气地询问常悦鸣道。
“不用!你这设计已经相当好了,要做的就是将几个功能区调整一下位置就行。你看,把居住区从最北面,调到中间来,商业区、大学城都放到北面,这就大致合适了。
居住区放在中间,上班、求学、购物都能达到一个平衡位置,这就很好。
不过老头子认为,工业区最上方的研究机构,其实也可以调到北面,和大学机构间杂分布比较好。研究不只是科学家的事情,一些初步的、繁琐的课题,同样可以分出来交给大学、甚至中学来完成。双方距离近,交流也方便。
商业中心也不要那么挤做一堆,居民区同样可以设置少量大型酒店、饭店、电影院、商场等等。商业中心这里,再集中安排货物更全、档次更高的专业性商场,像电器商场、纺织品大楼之类的,我觉得更加合理一些!”
常悦鸣得到关飞真心实意的推崇,心情大好,手指在规划图上指指点点,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侃侃道来。
孟南在他的带动下,也结合自己的一些看法,兴致盎然地表达了他的观点。
关飞眼中异彩连连,思维的碰撞就好似化学品产生反应。常悦鸣两人的许多想法,和他自己的一些构思相结合,让他有了许多新的想法。与此同时,生物副脑根据三种观点相融合的结果,规划图也在发生快速变化。
当常悦鸣、孟南两人将自己所有的观点都和盘推出,一张崭新的城市规划图也就此新鲜出炉。
“呵呵,大致就是这样了,改动的地方比我预期多很多啊。这样吧,小关,”常悦鸣跟他算是不打不相识,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攀谈,加上感觉对方专业素质过硬,话语投机,他已不再一口一个关旅长,而直呼小关,“这张图就作为一稿,我带回去,卖卖我这张老脸,让我们设计院组织一个专门立项,重新做出一张新图……”
“要不我现在就画一副吧!”
关飞知道老头子是好意,可他等不了啊。他的计划都是有时间性的,一个阶段就要完成一个阶段的任务。特别是在关键节点处,如果他还没有做好准备,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这种关键节点,在此后数十年中,也只有那么几次而已,浪费一次机会,不只是把他的计划延后数年、十数年的问题。
他做的任何事情,根据影响范围大小,都会带来相关的连锁反应。范围越大、时间越长,连锁反应的后果也会越加不同,可能他等待的几个关键节点,就将不再存在。
那他要想破局,要花的心思就更大,说不定一生都无法实现。
等设计院重新给他设计一张新图,时间要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或者更久?
他等不起!
他来不及看常悦鸣两人的反应,迅速找出一张空白图纸,就这样伏案徒手绘制起来。
他要现场出图!
常悦鸣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眼光朝桌上的图纸瞟了一眼,立时“咦”的一声,惊讶地走了过去,不敢相信地取下眼镜擦了又擦,然后戴上,低下头表情严肃地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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