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个妇人带着女儿来找独狼拜师,独狼一眼就相中了她的女儿。那妇人是看了独狼的告示才决定携女儿师的,她原想,独狼大名鼎鼎,自家的女儿又是一介弱女,无奈她仇怨在心,难敌那人世间的风吹雨打,她只想试一试。
那妇人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搁在香案上,她要把使她陷入人生苦海的黄白浊物捐给了大佛寺,请独狼传授女儿杀人夺命之术,她让女儿学的也是血腥的本领,她要给师徒俩买一个来世的前程,使两人今生业缘今生了,不要像沧浪之水,循环不已。
独狼请求宏德主持同意,宏德主持叹了口气道:“独狼,你身虽残,却狼心未除,人世间还欠着你一盘肉,佛寺里容不下你一颗杀心。你去吧,滚滚红尘中,有刀也有血,刀不见血,不是好刀,血不见刀不是热血。六道轮回,不分良贱,天上地下,必有你我,命中缘由,即在脚下。切记切记,阿弥陀佛。”
“师父!待我大仇得报,必随侍佛祖左右!”独狼长嚎一声,扔掉拐杖,扑倒在地,长跪不起。
宏德主持摇头摆手而去。
独狼授徒的方法与他人并无两样,无非是从基本功做起,由易到难,循序渐进。压腿,展腰,舒臂,闪展腾挪,爬高溜低,如此三年,那女孩眼见得壮实了。
对女孩家不能像教育男孩那样,呵斥训诫,甚至棍棒交加。妇人的女儿玩兴大,起初觉得练武好玩,玩厌了,她不愿练了。
妇人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办法,把女儿叫到跟前问道:“丫头,想阿爹不?”
女儿点头道:“想。”
柳氏又问:“想见到阿爹不?”
女儿点头:“想!”
妇人便道:“想见阿爹就要跟师父好好学武艺,学不好见不着爹。
女儿想爹,就不贪玩了。
独狼也想出一个办法,他传授的主要是使铁钩的功夫。
春天,独狼将徒弟领到野外,指着山坡上的野花笑着问道:“你喜欢不?”
徒弟点头:“喜欢!”
独狼怂恿道:“喜欢你就去摘!”
徒弟看着招摇在高处的鲜花摇头道:“师父,够不着!”
独狼教她道:“用铁钩拉下来!”
徒弟踮起脚尖仍够不着。
独狼继续道:“跳起来够。”
徒弟为得到一朵花,拼命往高蹦,一蹦老半天。对更高处的花儿,独狼指导她用铁钩扎住崖壁,一手抓柄,一手攀扯着蒿草枝条往高爬……
一个又一个春天就这样下来了。
到了夏天,田地里到处是蚂蚁,沙地里到处是沙娃娃虫,蚂蚁跑得慢,但目标小,独狼让她用铁钩扎它们,徒弟一钩钩扎下来,每扎住一只,奖励一颗糖豆。
沙娃娃虫可是不易对付的小动物,它个头比蚂蚁大许多倍,速度也超过蚂蚁百倍,其肤色与沙漠一般无二,稍一错眼就渺无踪迹。
越是难做到的,越具有挑战性,黑蝎子为扎一只沙娃娃虫,往往得耗费半天精神。每扎住一只,师父奖励她五颗糖豆,高额报酬的诱惑,使她乐此不疲,头顶艳阳高照,脚下热沙烘烤,她全不在意,********要扎住沙娃娃。
秋天是更具煽动性的季节,沙地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沙果树,红的,绿的,黄的,黑的,黑蝎子用铁钩搭住树枝,在树丛间往来穿梭,如鸟飞翔。
冬天虽是苍白的季节,对喜欢五颜六色世界的女孩来说,最容易产生的是失落情绪,独狼也有办法,他教徒弟纵马飞驰。女徒弟手持铁钩,放开黑鹞子,真个是塞风贯耳,尘埃滚滚,一人一骑便搅得周天动荡,徒弟喜欢这种烈马长风的气象。
忽忽十年过去,女徒弟已出落成一个娇艳而又矫健的美貌女子,她继承了母亲的全部美丽,又平添了风吹雨打的健美,再加上师父凝结在眉宇间的冷峻、倨傲和沧桑,生人乍然撞见,因为爱怜不由得要多看几眼,因为敬畏,又不由自主地要生出些许卑怯来。她端坐马背,一手抓缰绳,一手舞铁钩,铁钩掀起的劲风,在混沌的天地划出一道道清冽的冷艳来。在打马穿过树林时,她会突然跃起,铁钩搭住树枝,从这棵纵到那棵,一口气可以蹿出百米开外。马在树下跑,她在树上飞,跑出树林,她又可稳落在马背上。手中那把铁钩更是了得,眼前乱飞的苍蝇蚊子,任有多少,她只要想消灭它们,铁钩到处,略无孑遗。
……
“后来呢?”张宝儿问道。
“两年前,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徒弟的母亲我与她叫到了厢房……”
……
妇人威严道:“丫头,跪下!”
女儿赶忙跪在地上。
妇人问道:“在这个世界上,谁有恩于你?”
“母亲和师父。”
“恩从何来?”
“母亲生我,养我,没有母亲,便没有女儿。此恩重于泰山;师父教我武功和做人的道理,没有师父,女儿形同混沌。此恩如同再造。”
“那么,你将如何报答你的恩人呢?”
“听母亲和师父的话,了却你们的的一切心愿。”
“好!”独狼钝喝一声,一手拍在桌面上:“你已学成武艺,今后可以用自己的名号行走江湖了。行谢师礼吧。”
女儿斟满一杯茶,退到三步开外,跪下,双手将茶碗举过头顶,又是膝行而前,将茶献给独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徒儿今后当执师徒之礼,若做出欺师灭祖,以及一切有损师门之事,敬请师父按门规行事,徒儿并无怨言。”
独狼接过茶,一倾而尽道:“师父赠你名号为黑蝎子。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记住,名号就是你的前程,你的生命!”
“弟子谨记!”黑蝎子朗声答道。
行礼完毕,她并不起身,仍跪在那里。
独狼命她起来,她却道:“我要知道你们的最大心愿是什么,我将为了却这些心愿万死不辞!”
独狼目视妇人,妇人从怀中掏出一只缝合了的荷包:“找着那个大腿上长着红痧胎记的恶人,他是驼商,拆开荷包,让他看了里面的东西,然后,杀死他,毫不留情地杀死他!记住,在没有找到恶人前,绝对不可拆看荷包,否则,你将永远见不到你的父亲,也将永远失去母亲!”
“孩儿谨遵母命!”黑蝎子爽快地答应了,双手接过荷包,藏在怀中。
第二日,妇人便自尽了。
……
“黑蝎子完成她母亲的遗愿了吗?”张宝儿问道。
净空和尚摇摇头。
“那你的仇报了吗?”张宝儿问道。
“唉!”净空和尚叹了口气:“这仇报了还不如不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查明猛虎丹将押送一批货物经过西南驼道,我让她去截住猛虎丹,在我看来,此役一毕,江湖人等将知道黑蝎子是谁了……”
……
众多驼商都会选择西南驼道,这条道上,终年飞沙走石,不辨天日,强人出没,杀人越货,游侠的用武之地也在这里了。
猛虎丹要走的也正是西路驼道,他带领十二名徒弟为一个甘州客商押送一批茶叶和丝绸,共有一百五十驮货物。
独狼将这一切都打探清楚后,率黑蝎子连夜启程,埋伏在马鬃山北坡的红砂沟。这是驼队的必经之地。
初出江湖,黑蝎子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身体疲乏已极,却毫无睡意。她骑的红鸽子是一匹山丹马,浑身赤色,没有一根杂毛,属于大宛马和突厥马的杂交种,体形稍短,脊背宽阔,人骑上去,厚实平稳,四蹄粗壮,踏在沙地上,尘埃荡起,雄风猎猎,自有一番威风光景。这是师父专门为她挑选的,她将它命名为红鸽子。她爱它漂亮的外形,又爱它的稳当和矫健。红鸽子虽与主人已经情投意合,却也是首次出道,与主人一样,满心的欢喜和紧张。
吃饱了草料,黑鹞子已安然卧地,红鸽子却奋蹄扬鬃,焦躁不安。当夜师徒二人各带一顶小帐篷,两匹马堵住一头,师父占据一头,将黑蝎子夹在中间。
交过夜了,独狼一觉睡醒,仍听见黑蝎子在辗转反侧,他说:“徒儿,养精方可蓄锐,咱们奔波一昼夜,先期抵达,为的是以逸待劳,你这样卧不安席,如何能克敌制胜?沙漠凶险,回回都是性命相搏,精神不济,岂不等于盲人瞎马夜半临池?快快入睡吧。”
也是累了,听了师父的话,不一会,黑蝎子便进入沉沉梦乡,红鸽子也安宁了。
独狼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乱世无良民啊。”
天亮了,太阳从东边的沙窝里蹦出来,师徒给马上了草料后,在沙丘上活动筋骨。
沙漠中,早晨的太阳是一派猩红,太阳隐在沙尘的雾岚中,露出一张红脸,怕羞似的,把那红光一缕缕吐出来。光线涂抹在瘦黄的沙丘上,瘦黄浮载着猩红,猩红映衬着瘦黄,沙地像飘流在虚空中的浮尘,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太阳睡醒了,沙娃娃虫睡醒了,人也醒了,惟有沙漠还在梦中,远远近近一派死寂。了无声息的世界其实是很可怕的,当沙尘暴摧城拔寨颠倒乾坤时,那当然是很恐怖的,可那种恐怖让人感到是生命在运动,而当一望无际的沙漠真正凝卧不动时,其恐怖的气氛足以让任何生命窒息而死。黑蝎子现在就感到了这种绝望。她虽然从小生长在沙地,可那是沙漠边缘的绿洲,除了有沙漠的肆虐,还有鲜活生命的欢腾。置身沙漠深处,满目只有无尽的黄沙,她眺望着从天尽头蜿蜒而来的驼道,骆驼蹄印时断时续,若隐若显,猩红的阳光洒在上面,犹如一张张饕餮过后陷入饥饿境地的嘴,它们在等待新的噬咬,新的暴食暴饮。
阳光渐渐褪去红色,化为浑黄,眼看着太阳已升起几人高了,独狼回头道:“吃点东西吧,恶战就在眼前了!”
两人吃了一点干粮,喝了几口水,漠风一波波起了,给他们带来了欲望和精神。两匹马也进食完毕,他们牵着它们进了红砂沟。
一会儿,听得远方一声驼鸣,黑蝎子举头望去,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沙梁上划出一条虚线,那条线缓慢地向这里移动。
“来了,来了!”她喊叫着,从马背上抽出铁钩,兴奋地叫道:“师父,驼队,一定是猛虎丹来了。”
独狼蹲在崖下,微闭两眼,淡然道:“远着呢,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到这儿。”
黑蝎子不大相信,明明是几步路的光景嘛,怎能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她当然不知道,在这条路上,驼队每天只能走出六十里地,而在空旷的沙地,一眼便可望出去几十里地。她不好反驳师父,只把铁钩抓在手中,手忙脚乱地检查红鸽子的一应装备。
独狼明白她的心思,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指着沟底说:“徒儿,沟里有一眼水泉,给马喝点水。”
黑蝎子拉着两匹马,一步一回头,迟迟疑疑地走了。
这一趟,往返足有十里地,耗去半个时辰,下了马,黑蝎子急问:“猛虎丹过去了你自己看。”
顺着独狼的视线,她看见一长串骆驼,每峰骆驼都驮着小山包般的货物,好像长了腿的山向这里缓缓移动。驼铃丁当,清丽的铃声传过来,在沙地上划出脆亮的回响。她被这支壮观的队伍和悦耳的铃声陶醉了,一时竟忘了她来这里干什么。
独狼问道:“看清楚了,猛虎丹是哪一个?”
黑蝎子惊醒过来,放眼望去,驼队前面走着六人六骑,为首一人骑一匹大黑马,双手打着一面三角形绿旗,迎风招展处,上书三个隶体字:猛虎丹。
靠后是两骑并行,马上两人右手各按刀柄,四只眼睛左右巡视。身后一骑独行,那人乘一匹枣红马,头戴白色毡帽,不断回头招呼着队伍。
他身后又是两骑,紧紧压住驼队。队伍两侧,各有两骑前后奔驰,荡起的沙尘使整个队伍变得迷离恍惚。还有二十名脚夫夹杂在队伍中间,牵驼步行,断后的还有五名骑马持刀汉子。
“猛虎丹应该是第四个人。”黑蝎子断然道。
“对了!”独狼夸奖了一句,又问道:“那么,谁是货主呢?”
黑蝎子只望了一眼,便肯定道:“驼队中间的那个衣衫褴褛身形微胖的人。”
“何以见得?”独狼似乎想考考自己的徒弟。
“师父,给别人赶脚的人,身上哪有那么多油水?”黑蝎子笑道。
“对了!徒儿如此心性明敏,为师也就放心了!”独狼掩饰不住对爱徒的万般怜爱。
驼队已行进到山包下,独狼低喝一声:“上马!初出江湖,首要的是先声夺人。”
“徒儿明白!”黑蝎子飞身上马。
一声长啸,红鸽子冲出沟口,从沙包上纵跃而下,黑蝎子手持铁钩,水红大氅借风飘飞,红马红人,黄沙蒸腾,眨眼间已横挡在驼队前面。
也是眨眼间,驼队前面的六人六骑呈扇形摆开阵势,将不速之客与驼队隔开。
猛虎丹立马居中,横刀大喝:“何方朋友造访,猛虎丹恭迎大驾!”
黑蝎子双臂一振,水红大氅扇出一团晕晕的香风,喝道:“独狼女徒黑蝎子在此!既然恭迎大驾,还不下马叩拜!”
“啊?好香呀!”
猛虎丹抽抽鼻头,打个嚏子,长出一口气,收了刀,纵马向前几步,嘻笑道:“哈哈,真个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呀。我说今日个一大早,大腿根子那朵乖肉肉怎么老是活蹦乱跳的,原来那小子比我聪明啊。哈哈哈……哈哈哈……”
驼队除了骆驼没笑,都笑了。
黑蝎子哪听过这种混蛋话,当下连羞带气,红了脸,连耳根都红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羞愤难当,不答话,策马持钩就要上前搏命。
猛虎丹忙摆摆手:“且慢!唉哟,好可怜啊,竟然哭了,瞧我这嘴,真是该打。在下只是开个玩笑,万不可当真。请问令师现在何处?”
“到你那张臭嘴满地啃草时,你就知道了。”黑蝎子怒斥一声又要向前。
猛虎丹又摆摆手,向沙包高喊道:“好没廉耻的独狼,自家丢了一条狼腿,又丢了刀,当起了缩头乌龟,却把一个女孩儿支出来,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是不是念我的不杀之恩,远程犒劳本大侠呀。弟兄们,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无边无沿的沙漠就是一张天然的婚床,既软和又宽阔,任你怎么折腾也滚不到床下去。上啊,会餐呀,哈哈哈……”
猛虎丹邪笑着,舞刀纵马冲了上来,另外四人也从旁夹攻。
猛虎丹却只动口不动手,四个徒弟呼啸而上,黑蝎子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把全部羞愤聚于铁钩,一圈扫过去,只听“乒乓“一阵响,四把刀横飞出去,将浑浊的阳光刺出几道惨白的亮色,四人同时惨叫着,四根手腕已然血流如注。
猛虎丹这一惊吃得不小,急忙抖擞精神,回马奔向开阔地。
“哪里逃?”
黑蝎子知道他想干什么,纵马赶去,只见猛虎丹右手向后一招,一道白光闪电般从背后飞出,黑蝎子顺手用铁钩一挑,“呛啷”一声,火花四溅,那把刀凌空飞起,窜上老高。
这当儿,两匹马已首尾相交,“哧啦啦”一响,猛虎丹的衣服已被铁钩自上而下撕成两半,他裸了上身摔在地上,黑蝎子又是一钩,黑灯笼裤也四分五裂,满身只剩巴掌大小的一个裤头,刚堪遮住不堪处。
“啊?”队伍发出一片惊叫,不同的声音汇成一条恐怖的声流。
黑蝎子羞于正视猛虎丹的裸体,扭了头,却见众游侠和脚夫大张着嘴,都是一副呆相,连那百十头骆驼也停了无休止的咀嚼,定睛看着它们的领头人。
黑蝎子虽羞了脸,却没有乱了心,听得沙坡上一股劲风袭来,张眼看时,师父已飘然眼前,她万般难堪地叫道:“师父……”
独狼摆摆手,铁了脸,用拐杖指着蜷缩在地不便伸展身体的猛虎丹,凛然道:“记得我说过,你不杀我,必遭难堪,如今怎样?”
这时,独狼的座骑黑鹞子纵身跃起,昂首甩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大叫,猛虎丹翻身坐起,诧然仰望,只见它眼望长天,目不斜视,四腿坚挺有力地矗在那儿,蹄脚深陷沙地。
猛虎丹是坐着的,黑鹞子竦身而立,立即显得马是那样的伟岸堂皇,人则变得渺小可怜,委琐不堪。
猛虎丹一下子豪气泄尽,神情无比沮丧,他瘫坐下去,气急败坏地叫道:“独狼,你好大的胆子,你也曾为游侠,岂能不懂得游侠的规矩,你让人臭了刀,退隐山林,还有何面目前来寻仇?快快给我磕头赔礼,尚可讨得一身全尸。否则,天下之大,你将死无葬身之地,魂无归依之所!”
独狼摊开双手:“你看清楚了,我并没有动手。”
猛虎丹举头想了想,又看了看黑蝎子手中的铁钩,顿时一脸怆然,悲愤地叫道:“罢了,罢了,黑蝎子,你赏我一死吧。”
“没有人会赏你死的,你没有讨赏的资本。”独狼冷冷地说。
“你想怎样?”
“我要你用你的刀杀死你自己。你当然不能从我这里讨得活路,但我这人做事向来留有余地,我绝不会断你死路。”
师父令已发出,黑蝎子勾起尘埃中的刀,扔向猛虎丹:“请自便!”
猛虎丹拣起刀,扭头望了一眼傲岸不群的黑鹞子,面向太阳双手举刀,让阳光洒满刀刃,他的眼里射出炯炯光芒,这一刻,他觉得阳光是那样可人,人世间是那样美好,连苍白死寂的沙漠也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猛虎丹的眼里突然涌出两股清亮的泪水,他仰脸向天,惨然一笑:“独狼,你放心,我会按你的要求去做的。在临死前,请允许我说几句话。我这人其实并不坏,我只是爱胡闹,失了规矩礼节,也伤害了你,伤得太深了,也活该有今天的下场。我认了,是我自做自受。不过,请你千万别把我当坏人看待,干咱们这行的,自出道那天起,就把性命交给阎王老子保管了,可是,尊严和信义永远属于我们自己。不说也罢,令徒很有出息,愿你道山安宁,令徒前途顺利。告辞了!”
说罢,猛虎丹突然掉转刀尖,用力插向自己的胸口,一注热血喷薄而出,染红了黄沙一片。
“兄弟……”
独狼急挥拐杖企图打掉猛虎丹手中的刀,已是慢了半拍。
胸中积聚了十几年的郁闷之气尽泄,在这当儿,独狼忽然明白,这原来是一个错误,纯属个人意气之争。死在他刀下的游侠和客商已不下百名,他们难道就没有对生命的依恋之情,没有对尊严的关爱之心?他们死了,他们的灵魂就一定可以安宁吗?都是生命,生命都是平等的,人都有尊严,尊严都是平等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生这十多年的气呢。独狼看着猛虎丹渐渐僵硬的躯体,好半天目光散乱,魂飞天外。
黑蝎子也是一阵手足无措,她第一次看见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尽管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但他刚才还那样生龙活虎满嘴荤话,顷刻间命归无常,心里不由得好一番震颤。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策马奔向驼队,将驼商一钩拉下马来,勾裂裤腿,那里没有她要的东西。
黑蝎子从怀中摸出一面绛红色小三角旗,扔给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驼商:“打着这面旗子,没有游侠护卫,你也会顺利通过西路驼道。”
旗子是游侠的信物,轻易不可授人,驼商捡了命,又得到一件护身符,忙趴下磕一记响头,颤声道:“谢过女侠女菩萨大恩大德,你看上什么东西,随便挑吧。”
黑蝎子微微一愣道:“那好,就借你尊口,把我的名号传出去。”
师徒两人将猛虎丹抬到一座背风向阳的沙包下,徒手挖起沙来,众人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一齐赶来,众手扰扰,黄沙纷纷,一会儿,掏出一个沙坑来,师徒合力将猛虎丹放下去,独狼拣起扔在地上的刀,放在猛虎丹右手边。
沙尘飞扬,一座坟墓突兀而起,独狼跪下去,黑蝎子跟着跪下去,全体人等一并跪下去,面向坟墓行了大礼。
独狼怆然说:“兄弟,原谅我,你是一位真游侠,你虽是自杀,可你应该享有游侠之礼。”
驼队继续西进,漠风骤起,旷野中,一柱柱沙尘横冲直撞,狼奔豕突,搅得天地难辨。师徒两人伫立滚滚沙尘中,望断西行驼队。
独狼眼望长天,一脸悲凉哽咽道:“为师尘缘已了,将彻底金盆洗手,皈依佛门。徒儿,你才貌出众,必遭人忌,今后之路,步步凶险步步难,我本是要带你回去抽身而退的,但你母命在身,心愿未了,既是无可选择,为师当珍重劝你,珍爱生命,切不可擅动杀机,一旦了却母亲心愿,立即远避刀兵水火。珍重珍重!”
师徒二人在满天风沙中,挥泪作别。
……
听净空和尚说完,张宝儿也是唏嘘不已,他盯着净空问道:“经常来你禅房找你的那个女子,就是黑蝎子吧?”
净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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