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舱的上部,有间隐蔽的舱室,开了一个小小的窥孔,丁花魁双眸熠熠生辉,盯着下方碑文前叶行远三人,惊讶的叹道:“三篇书法,各逞风流,我还是小看了汉江府啊!”
昨日算学比试,丁花魁未曾亲临观看,错失了亲眼观摩叶行远的机会,深以为憾。今日在特意指定的书法关卡,她便来偷窥,原以为又会是叶行远一骑绝尘,不想还有人可以比肩。
除了很多读书人不重视的经世致用之学,汉江府中士子的其它项目水平真不低,可以称得上一句藏龙卧虎。
这三篇书法拿出来,任意一篇都能够让人目眩神迷,深得书道之妙。区区一座府城就有这几位高手,那中原大地各府州县,又将有多少豪杰?
“之前我还担心他是个算术偏才,在后面关卡湮没于众人之中,所以吩咐考他的强项书法。可眼见这状况,倒像是故意帮他扬名了。下场关卡,就让他窘迫一点,免得让他小瞧了我们!。”
丁花魁关闭了暗格窥孔,嘴里却冒出这样几句话。这场还想着放叶行远的水,下一场又想让叶行远窘迫难堪,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任∟性善变。
身旁的老执事连忙点头称是,却也为自家小姐一天三变的主意发愁。亏得他们准备充分,足以应对各种不同情况,虽然时间紧迫,但还是能调整过来的。
“小姐,那这一次书道比试,到底是谁赢了?”红衣丫环心急,知道小姐已经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追问。
丁花魁微微一笑,“你自己去看。”
就是因为我看不出来,所以才问你的啊!红衣丫环心中嘀咕,但知道必有缘故,就依言下去观看。
她挤进船舱时,只见请来做考官的几位老先生已经开始查看三人作品。其余诸人暂时也没心思再写字,反正今日时间尽够,想先看个结果。
有个老先生瞧了半天,叹道:“这三篇书法,各有千秋,单以技艺而论,真可说是不分轩轾。不过依我来看,还是叶公子的这一篇更得神韵。”
他这算是持平之论,不过也有人有不同看法,“叶公子的精气神固然更足,但方公子这一篇,功力之深厚,简直让我这写了六十年字的老朽汗颜。真可以说是无一笔无来历,若我来选,当选此篇!”
这二人评说都是中肯,叶行远也暗暗点头,单以基础功底来比,自己确实比不过方叔翰这种书法疯子。毕竟对叶行远来说,书法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算是一个业余爱好,但对方叔翰来说,书道就是他的命,这种差距不可弥补。
无论谁得第一,叶行远都不介意,反正对他来说只要过关就好,还出不出第一名的风头无所谓。但接下来两人的评述,却让叶行远感觉到不对头。
一人说,“这两人字法虽好,但是与李书办相比,终究不是正路。我辈读书人循正道而行,所求笔意堂堂正正,就如以绳索缚凶兽,岂能任其肆虐?”
又一人说,“李书办这字方是正统君子,圣人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残碑笔意纵横,固有野趣,却非书法正道。君子不变之意,立其规矩才成方圆,若是立身不正,顺势随意变去,那便不好了!”
接下来几人,也都是纷纷吹捧为张公子执笔的李书办,话中明里暗里都在贬低叶行远与方叔翰两人。
叶行远有意回头看去,张公子果然是得意洋洋,于是就心知肚明了。昨天算数这种事没办法作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这书法却不一样,是靠主观评判的,由别人评鉴才能分出高低。
嘴长在别人脸上,若是受了好处,难免颠倒黑白。何况李书办的字确实也不差,要是众口称赞一致推举,压过叶行远和方叔翰两人也不是没有机会。
输给方叔翰,叶行远不介意,被张公子这种小人的枪手压在头上,却有些不乐意。他正要开口反驳,却听方叔翰高声嗤笑,口中破口大骂,“一群有眼无珠、信口雌黄的老杀才!张家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们这些违心言语?堂堂读书人,心若不正,字必不正,你们以后还有脸写一个字么?”
叶行远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差点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大嘴炮在,倒是节省了自己的口水,还能骂得比自己更凶猛。
再想想也明白了,自己不乐意被枪手李书办压下去,方叔翰这种视书法如命的倔才子显然更不会乐意。
方叔翰张嘴大骂,那几个胡乱吹捧的老先生难免有些难堪,他们确实是收了张家的银两,要捧一捧张公子这队伍。但没想到得罪了方叔翰,也没料到方叔翰竟然毫不犹豫地当场发作,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有位老先生越众而出,“方公子且稍安勿躁,你的书法自然是好的,但仍须戒骄戒躁,不可自认天下第一。今日李书办胜你一筹,实是公论,你莫要输不起,丢了读书人颜面。”
方叔翰哪里肯依,冷笑道:“今日书道比试,我是输了,但却不是输给这猥琐小吏!心意不诚,只想着阿谀奉承升官发财,又何以写出正道文字,徒有其形,未得其神!你们若是不信,倒是将那小吏文字,提起来瞧瞧!”
坐在张公子身边的年轻师爷李书办听到此言,刹那间面色惨白,眼神惶恐,竟然有告饶之意,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几个老先生对视一眼,莫名其事。最开始盛赞方叔翰的人冷哼一声,转身提起李书办的文字,只觉得的手上一沉,手腕轻轻抖了抖。
咔!咔!卷面之上竟传来连续崩断之声,就如铁链镣铐碎裂,那纸面上原本整整齐齐的文字,突然东倒西歪,仿佛是跳起舞来。旁观之人吓了一跳,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却发现那些字迹还在原位,并未发生变化。
但整副字的精气神仿佛就在那一抖之间倾泄而尽,如今看来,这幅字的字形虽然还是极美,却像是风干了的水果,干瘪而乏味,再无鲜甜之感。
李书办颓然坐倒,张公子瞠目结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在书道之上,谓之为‘崩’!”方叔翰毫不客气,继续解说揭露,“心有余而力不足,志大而才疏,妄长而气短,手上纵有千钧之力,却缚不住文字之灵,或可蒙蔽世人于一时,又怎可传耀千秋万古?
李书办你练字十余年,听说写秃百笔、染墨一池,但若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在书道上也难再进一步!”
李书办的年纪比方叔翰还要大两岁,但方叔翰却直斥其非,并无半点客气。李书办满面惭愧之色,站起身走到方叔翰面前,恭恭敬敬施了礼,然后掉头便走,实在无颜留于此地。
张公子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又是恼怒又是焦急,偏偏也拉不住这伴当,更无话可说。
刚才那几个胡乱吹捧的老先生也恨不能躲进人群里,不敢再多说一字,生怕自己也被方叔翰单挑出来点名狂喷,那这张老脸可就丢尽了。尤其是那个斥责方叔翰“输不起”的老人,像是霜打的茄子,再无刚才盛气凌人的气势。
那还在拿着李书办书法的老先生扬眉吐气,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愧是我汉江府书狂,无论眼界见识,还是笔下功底,都已在我们这些老东西之上。既然如此,今日书道比试,你方公子不是第一,还有谁能是第一?”
别人不敢再插嘴,方叔翰太能喷了,一个说不好就引火烧身。
然而方叔翰却大笑摇头,“你们错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今日我是输了,不是输给李书办,自然是输给叶公子!”
他一指剩下来的两幅字,正色道:“老先生,烦你再将我们这两幅字提起,让众人看得明白。”
老先生不明所以,他先提起了方叔翰的字,照例轻轻在空中一抖。
平地一声雷,铿锵之声,如在空中炸裂,耳畔金戈铁马,竟如滚滚洪流持续而来。站得近的人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向后跳了一步,仿佛是要躲避挥在眼前的利刃。
这一张纸上数百字,竟写出了千军万马古战场的气势,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幻觉,却已经叫人心生畏惧!
围观之人怔了半晌,这才从这种幻象之中醒来,一个个都拍手喝彩。有人大叫,“了不得!这书法已经到了意从景出,如真如幻的地步,方公子之书道,可称当世大家!”
字之精气,化而为势,影响人之感官,这才能有这种异象。以往方叔翰的字,也已经略有变幻,众人都有所耳闻,但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方叔翰听到这种赞扬,反而苦笑道:“今日得见这神奇碑文,吾之书道受其感应,居然一举突破瓶颈,方能有此成就。本以为必是第一,方才沾沾自喜之时,不想却见到了他”
他伸手指着藏身人群、低调半天的叶行远,甚至对着叶行远折腰鞠躬,以大礼向叶行远参拜。
叶行远吓了一跳,赶紧侧移半步,无论年龄身份,方叔翰都在他之上,他怎能受此大礼?忙说道:“阁下何必如此?小弟生受不起!”
方叔翰抬起头,诚恳的说,“适才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出言挑衅阁下。如今反思,真是追悔莫及,本该负荆请罪,这区区一礼何足道哉?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阁下这一篇字出来,即为我师,只求能教我书道真意,便是要我跪拜求师,那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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