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昏黄之时,芸珂一人静坐在山谷中,纤纤玉指紧紧攥着一方绢帕,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熟睡的男子。
回想方才,自己扶起昏迷跌倒在地的洛君逸,接来山泉水替他清洗伤口时,不小心从他的衣物间掉落了一方绢帕,正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用女子的物品,却未料想,细看之下竟是那夜他从惊马下救自己后手臂受伤,自己拿给他包扎伤口的绢帕。
本以为一方普通绢帕,他定是随意丢弃了,却没想到他竟一直带在身边。
“冷,好冷……”
神思被这一声浅浅的嗫嚅打断,芸珂立马凑近洛君逸,想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好冷……”洛君逸浑身瑟缩,眉头紧蹙,脸色越发地惨白。
芸珂试探地将手靠近洛君逸的额头。
好烫。
定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导致发炎,才会发烧。
也许是发烧的缘故,洛君逸似乎睡得并不踏实,口中不断低语着什么。像是大敌当前一般,他拳头紧握,骨节分明,拼命挥舞着。
“武夫……虽有旧恶,恶,杯酒间可……可解。儒,儒者……难犯,外……外睦而内,内含怒……吾等……吾等一心,一心守我天朝大……大好河……山,饮马……洛,洛海,大破……函关……直叫他弩,弩族乱匪,匪胆战心寒……尔等,尔等……”
温热的液体从冰凉的脸颊滑落,芸珂的内心被深深地震撼,这是有多么坚定的心性,才能怀揣平定天下、保卫山河的宽博胸襟。芸珂心中是满满的敬重,那个冷漠自持的少将军、那个匹马平弩族的少将军、那个沉默寡言却心怀天下的少将军……
他孤独寂寞的时候,该是怎么的黯然神伤。
他在马背上征战,茹毛饮血的时候,该是怎么的英武不凡。
他身负重伤的时候,又是怎么的将这些可怖的伤疤暗自藏下。
“洛将军,洛将军……”芸珂紧紧抱住了洛君逸挣扎挥舞的双臂,那因为碰撞而裂开的伤口再次渗出了鲜血。
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洛君逸不再感到害怕,心底兀地平静下来,口中反复浅浅吟哦着难以分辨的只言片语——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栖云坡上,一众禁军仍在不断忙碌着,一个士兵跑到另一个指挥模样的士兵旁,开口问道:“副统领,能不能让兄弟们休息一下,已经整整两日了,兄弟们都累了。”
被唤作副统领的士兵面露难色,不自觉向远处苏子期的营帐望去,回头答道:“不能休息,看到苏相的脸色没有,连大统领都没有休息,统统不想活了吗?”
想起之前大统领向苏相汇报情况时,苏相就一直处于愤怒状态,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
报告的士兵也感慨无限,小声埋怨道:“如今已是黄昏时分,天色即将暗下来,兄弟们根本没有办法下到山谷找人。”
副统领连续不断的哀叹:“没有办法,苏相也是两天两夜未合眼,咱们做士兵的怎么敢懈怠。要是真找不到人,只怕咱们都……”
士兵无奈,望了一眼苏相的营帐,里面早早地点上烛灯,苏相把国事奏章也一并带来处理,似乎是找不到苏夫人便不罢休。不禁感叹这苏夫人真是极好的福气,一个大将军为她跌下山崖,一个丞相为他彻夜未眠……
夜半时分,每个人的内心都是煎熬的,仿佛过了好几个春秋一般。
“找到了,找到丞相夫人和洛将军了……”
耳边骤然传来佳音,苏子期那几欲疯狂的神智被唤回,脚不听使唤地往人声传来的方向而去,早已麻木的双脚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着去的,这位权倾一时的丞相从未如此狼狈过。
嘈杂的人声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平稳的,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样的真实,那样的踏实……
他找到了,两日两夜,他找到自己想要珍惜的……
“找到了,找到了……”士兵们匆匆忙忙跑到栖云坡的山崖边大声喊道,喜悦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栖云坡。
夜色微凉,士兵们骚动不已,两日两夜,终于可以不用再顶着苏相那一张臭脸了,终于可以回家抱着老婆孩子好好睡个觉了,自己脖子上那颗长得还不算歪瓜劣枣的头颅终于可以保住了,这是士兵们最朴实的愿望。
看到苏相神色匆匆地冲了过来,大家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罗网’的成员向李永慕报告了一些信息后,融入夜幕消失了。
山崖边坐着刚被救上来的芸珂,衣裳凌乱、容色苍白憔悴、多处撞伤淤青,心微微纠痛着,苏子期感觉周身被针刺一般。脸色沉郁,本打算狠狠骂她一顿,却在知晓她安然无恙之后,满腔的忧愤全都消散,沉沉的叹息过后,他低身温柔地搂过她,轻轻地抱进怀里,柔声地唤道:“芸儿……”
如此简单的一句轻唤,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这一声浅浅的轻唤,犹如绕指缠一般,化进了芸珂的心里,神色复杂,柔肠百转,还没反应过来,苏子期已心疼地伸手轻抚她脸上淤青的伤口,“越来越丑了……”
才知道自己已经流下眼泪。
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避开他的视线、他的触摸、他的所有……
才知道……
自己已经陷进去,再也逃不掉了。
看着她无声地落泪,又是一阵无来由的心悸,伸手抚过泪水,轻轻吻在唇边,想为她消解所有的忧愁和恐惧。
士兵们早就自顾做起事来,没人敢说他们这位丞相大人和夫人卿卿我我的闲话。
轻抱着芸珂,苏子期正欲向营帐走去,忽注意到崖边士兵们抬上来的男子。注意到他手心里紧拽着的一方绢帕,显眼娟秀的小楷“芸”字,凝视半晌。
“洛将军,伤无大碍吧?”双眸狭长,微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对上洛君逸的眼神,颇为冷淡。
同样是如霜的表情,洛君逸微微颔首,“无碍。”不自觉地,眸光游移到那纤细的身影之上,看到她因为听到声音而回转的脸,那眸中隐隐含泪,洛君逸突然觉得无法移开目光,心中情绪复杂。
“洛将军,多谢你对夫人的救命之恩,本相欠你一个人情。”苏子期冷冷的话语打断他的凝视。
话方说完,苏子期便抱着芸珂转身回营帐。
李永慕忙跟上前,进入营帐为芸珂诊脉治疗。
“情况怎么样?”温润如玉般的声音里包含着忧虑,苏子期站在营帐外讯问李永慕。
“孟姑娘她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再加上摔下山坡难免有碰伤,两日两夜没有吃东西,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我已替她开好药方,每日按时服药,修养几日便可。”
“如此便好。”
“子期,方才‘罗网’来报,柳孟山似乎这两日都常去苏府门口稍作停留,不像是刻意为之,那柳孟山有几次竟亲自下马车来递帖子给管家,倒像是有求于你。”
“以本相所见,交好之意可排除,柳孟山贵为开国元老,如此明目张胆递贴的做法既引人注目,又收效不高,他不应该会为之,但看样子又不像是为了安言用之事。”
“我继续派人暗中观察。”
苏子期允诺了一声,转身撩起营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一阵安神的香气扑鼻而来,久久萦绕不去。苏子期脱下自己因山风吹凉的敞衣,置于几案上,信步走向一张铺着月白色毛毡的行军榻,那抹纤细的身影此刻正静卧于榻上,缕缕青丝散落在月白色毛毡上,有异样的美。
走到榻旁,苏子期动作轻柔地替芸珂将锦荣狐裘理了理,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生怕惊扰了她的睡眠。
就这样静静地凝视了许久,苏子期起身正欲向几案上堆得犹如小山的公文走去时,“叮——铃——”一声,铃儿清脆的声响,睡梦中人循声醒来。
狐裘微微动了一下,他回眸,正对上芸珂迷迷糊糊的一汪幽潭,眼帘微微颤动。
“夫,夫君大人……”芸珂此时四肢无力,头脑昏沉。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见芸珂似要坐起身,苏子期拿过一个绣枕,轻轻置于她身后。
“谢谢……”语声幽咽,喉咙嘶哑。
“你与本相实属夫妻,又何来诸多繁琐礼节。”苏子期此时面露愠色,心中不知为何藏着不快,尤其那一声“夫君大人”,陌离而又疏远。
见他面色难看,芸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说道:“不知洛将军此时在何处?他拼死前来搭救于我,身受重……”
“夫人似乎并不惜命。”
芸珂此时已经无法单凭“呆笨”二字来形容了,她完全不明白苏子期话里的意思,“芸珂愚笨,还望夫君大人指点一二。”
心里说不出的郁结,苏子期寒着脸,语声里满含着斥责之意:“为夫的意思是——夫人刚醒来,不担心自己的情况反忧心别人,岂不是不惜命?”
“我自知是小伤,并无大碍,再说了,洛将军于我有恩,救我于危难之间,怎的还说是‘别人’。”
“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自己人?亲人?还是,心上人!”
芸珂一个头脑已不够使用,今日苏子期没来由说了太多的话,她需要一件一件的慢慢消化才行。想到方才丝毫没有逻辑的话竟然是从苏子期的口中传来,芸珂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作何解释。
“这个——”
“夫人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个接一个毫无感情的冷言冷语向芸珂抛过来,芸珂心里莫名的委屈。
“若是当日洛君逸没有及时赶来,夫人打算如何?干干脆脆死在弩族流匪的手里?夫人有没有想过那些为你担忧的朋友和家人,夫人让珞瑾一个人依靠谁?浣玉轩的大家又会怎样的伤心?夫人有没有想过?只身一人犯险!笑话,夫人以为自己是谁,就凭你,能够跟那些流匪对抗么?为何不跟着夜桓回来,或者是留下夜桓拖延……”
“够了!”温热的泪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芸珂心如刀绞,忘记了呼吸,“我曾经是想过干干脆脆死了算了,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爹爹如今下落不明,家破人亡,四处飘零,我以为自己是最悲惨的人。可是遇到了大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有了想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我想要保护大家,夜桓也是,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流匪,我情愿那个人是我!我再也不希望有谁离开了!多么自私又狭隘啊,自己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大言不惭地自顾说着……反正我死掉了,你也不会伤心!你本来就不爱我却让我当你的夫人!你爱的是柳月榕!多么可笑,作为你的棋子,却被你的一举一动所牵动!听到了铃儿的声音会……”
“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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