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众人在礼乐声中举杯,而后施礼告退。
芸珂像模像样地效仿着众夫人的礼数,几次注意对面席位上的赵梓敬,发现他心思并不在自己这边,心里头蓦地松了一大口气。
礼数完毕,众人悉数退席,芸珂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淹没在人海中。正欲起身向殿外走去时,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唤住了她,说道:“夫人且慢走,相爷有话相告。相爷他今夜不回府,夫人累了一天,还望好生歇息。”
这黑衣人说话简洁,却也正是芸珂意料之中的事。他话音刚落,人便转身离去。芸珂不经意打量了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从头到脚仿佛笼罩在黑夜里一般,唯有那面孔、那发束,还有声音,才能让人感觉出眼前却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是一个熟悉的人。
“请问这位……”
黑衣男子早已湮没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芸珂四下里寻了寻,确认不是自己眼花,转身向殿外走去,眼眸却又不经意地扫向原本坐在右边席位的,那个曾经有着温润笑意,甚至有着真实温度的男子,他方才为自己开脱时说话的语气,每一个眼神、动作,都让自己恍如隔世般不知所措。
现在他再次离开,芸珂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
今日果真是险象环生,一波未平几波又起,这偌大的长安城到底还能否安放下所有像自己这样渺小卑微的人。
如果能的话,那这些人都在哪里,这些人是否也在努力地为着甚麽而继续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她累了,仅一日,便累了。
而他苏相,甚至是今日殿上的他们,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周旋计较着,是不是也会累……
“苏夫人。”一声呼唤把芸珂从思绪中唤醒,芸珂循声望去,呆愣许久。
不知道为何,这一声“苏夫人”仿佛隔了几个尘世的距离传来,他的唇齿轻轻一碰,像一把利刃般狠厉地割断了这世间唯独属于那两个人的关系,不偏不倚,就是那两个人,而已。
微微曲身,芸珂浅笑作答:“不知是柳将军的贤婿到来,芸珂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眼前男子眼神越发冷厉,让人寒意顿生,却又不得不以笑应对。也许此生皆未料想过,口不对心,却是对他。
赵梓敬三步并作两步,踱步至芸珂身旁,两人并肩向殿外走去,“苏夫人如此说来岂不生疏,臣下是看苏相醉心国事,深夜还要留宿宫中,而夫人又孤身一人,唯恐您第一次来皇宫,不识来路,特意来为夫人引路。”
芸珂心中莫名“咯噔”一声,欲在此刻将积压在心底多时的怨愤倾泻而出。泪在眼眶内久久环绕直欲落下,圆润透明的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有点点猩红的血滴落下来。
芸珂强自将呼吸理顺,胸膛起伏不定,缓缓道来,“有劳你一个臣下挂心丞相之事。夫君为国出力自是应该,何足挂齿。话说回来,听闻赵大人得娶柳将军掌上明珠,而这柳小姐美人之姿实在是羡煞旁人,择日不如撞日,本夫人实在想一睹赵大人娇妻风采,不知柳小姐现下是在何处?”
赵梓敬停下前进的步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在透过她寻找些甚麽,眼睛微眯,“芸珂,你变了。”
知晓他在自己身后停了下来,灼灼的目光定是直直地定在自己的身上,想要把自己挖空掏开一般狠厉,就像那日他迎娶柳月榕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恨意,毫不留情。
芸珂紧咬牙关,停下步子,没有转身,语气平和地说着,就好像是在与一位熟识的故人说话一般,“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人总会改变的,如果你不变,那么永远只会看到你想看到的。”
这些话,也许早就该说了,最后的那一句话,不仅仅是对他说,更是对自己说的吧。芸珂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那断了线的珠子再一次地从眼角滑落,顺着丝锦绸缎,顺着冰冷的皮肤,顺着空气掉落在殿堂外大理石地面上。
芸珂,你猜我给你带来了甚麽好吃的,我可是背着伯父偷偷拿进来的,你快趁热吃了吧。
芸珂,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算着也该到了这个时候,你快躺下,我帮你揉揉。
芸珂,你是不是又淘气了,被罚抄写道经,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偷偷地休息一下,别让伯父知道。
芸珂,这个发簪送给你,知晓你每次去集市都盯着它不放,这次圆你这个心愿。
芸珂,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孟芸珂!你没听到我在叫你麽!站住!”
回忆在他愤怒的声音之下戛然而止,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风碎玉裂的声音,虽近在身旁,却透出碧水千迴,关山万重的疏离淡漠。
赵梓敬伸手过来抓芸珂,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瞬身闪过,挡开了赵梓敬的手。芸珂惊讶不已。
黑衣男子上前向赵梓敬躬身行礼,转而面向芸珂,沉声说道:“夫人,马车已备好,就在殿外不远,丞相大人有事要处理,已先行回府,夜桓特奉丞相之命,来接夫人。”
芸珂怔愣良久,旋即随着夜桓向马车行去,留下赵梓敬一人在殿门下。
寂夜长空。
已是深夜宵禁时分,街上没有行人。
一辆马车静静地从宫门驶出。
“夜桓,谢谢你为我解围。”芸珂从车帘下探出头来,微笑着说完这番话便又将车帘拉下,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继而说道,“苏相他没有回府吧……我们能不能去浣玉轩?”
夜桓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自顾驾着马车。
芸珂道了一声“谢谢”便开心地又钻进了马车内。
确实是苏子期吩咐下来让自己护送芸珂回府,原本打算在殿门口等着芸珂出来,却听到了芸珂与赵梓敬的一番话,本以为芸珂与那柳月榕皆是一般梨花带雨模样,未料想她心性如此坚毅,不自知地便去为她说话,甚至说了谎。
夜桓驾着马车很是稳当,没有多少颠簸,芸珂在马车内靠着闭目休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从午后的金光流溢到夕阳的晚霞溢彩,从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光影在一个小男孩的身上流转,有午后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阳斜熏中的落寞,有月从西窗过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执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惫孤单。
这个清癯瘦弱的男孩是谁?他为什么一直坐在那个台阶上。
好熟悉的台阶。
还有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从马车上跑下来,将手里的东西塞给那个男孩,是什么东西?
“叮铃——叮铃——”
是什么东西?
一个铃铛,还有,一大包酥饼。
马车上的妇人轻声唤着这个女孩,好像在叫——芸儿。
芸儿——芸儿——
这妇人语声和缓,好像娘亲的声音。
次日清晨,苏府。
因着气候的寒凉,书房前的荷花池内枯败一片,唯有稀疏的藕静静地立在池中,恹恹的,好没精神。
夜桓看着眼前之景,惆怅之情油然而生,竟不自知地联想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这句诗来,原是因这天气使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蕖唯有夏日繁茂,虽则北地有“冬荷”一说,但冬日这寒凉使得多少生命肃杀凋敝。
踏上书房的石阶,夜桓收敛好心绪,望了望手中拿着的一个精致的食盒。这个食盒是今日从浣玉轩回来后,在门廊遇到的柳月榕的婢女托付的,她家小姐千叮呤万嘱咐自己要交到苏相的手里。
女人真是麻烦,为何有东西自己不亲自拿去,有话也不亲自去讲。
敲门进入书房内,苏子期正在看一封书信,昨夜宴会之上的衣袍还未换过,想必是一夜未眠。
“相爷,夜桓按照您的吩咐,彻夜守在夫人身边。夫人说,府中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她这几日想呆在浣玉轩。”
“嗯,如此也罢。你且亲自去她身边,护她周全。”
苏子期依旧埋首在几案前的信函中,见夜桓还未退出书房,便淡淡地开口道:“还有何事?”
夜桓无奈地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苏子期几案旁的方桌上,缓缓说道:“相爷,这食盒是月榕小姐托婢女送来的,好像是您最喜爱的酥饼。您看……”
还未等夜桓说完,苏子期头也未抬,声音不紧不慢,没有一丝感情:“你拿去吃吧。”
“这么好吃的酥饼,爷不吃,那栖寒便代劳了吧。”语声佻达轻浮,一抹朱褐色的倩影跳脱,成为书房中最为耀眼的色彩。
栖寒必定是那种说到做到之人,话音未落,一双修长的玉手便落到食盒之上,揭开盒盖,自顾吃了起来。
“你既喜欢,便都允了去。”苏子期继续看着几案上的信函。
“爷,栖寒想不通,通,你既不,不喜欢这酥饼,为何不给那,那娇小姐,说,说清楚呢?”栖寒嘴里包着酥饼,说话断断续续,自顾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了苏子期,一杯自己喝着,全然不顾这屋中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本相若说了,月榕还会继续送麽?在这场周旋里面,说的代价比不说高。”
“爷是口不对心,明明是忘不掉故人罢了,却非要扯出这许多道理来。不就是她儿时托付予您的恩情麽?那小铃铛儿,还有这酥饼。”栖寒心里添堵,脸晕怒色。
苏子期凝眸望了一眼食盒中香脆油黄的酥饼,神思飘到很遥远的地方,没有作答。整个书房一片沉寂,夜桓轻轻作咳,想要提醒面前口无遮拦的女子注意自己的言行。
“言用已经开始行动了。”夜桓、栖寒未料想到苏子期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皆有疑惑,询问地望向他。
苏子期缓缓起身,左手执起几案旁的茶盏,踱步至窗前,右手指了指几案之上的几封信函,示意两人看了就会明白。
夜桓、栖寒相互对视一眼,拾起几案上的信函,细细探看。
末了,夜桓神色紧张地开口道:“相爷,陛下对此事……”
“‘由丞相定夺’,好一个‘由丞相定夺’啊!”苏子期双眼微眯,嘴角微微笑意。
“他‘安狐狸’这样贸然行事,没有跟整个‘罗网’商量,真真是欠妥。他明显就是把爷你置身于风口浪尖!还有那皇帝,更是专门让您给他收烂摊子!明摆着想要借您的手除掉柳家,朝中势力难平,他正好借此大做文章,扶持新贵,陷您于腹地受创的局面。”栖寒是真性情,喜怒皆流于表面,此时为苏子期打抱不平,情急之下还能查探出朝堂的情势走向。
“该来的总归要来,何况,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苏子期静静地阖眸,身后两人神色担忧地望着眼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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