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也是一个寒凉的隆冬,那时的林夜鸢只有六岁,父母本就是农户人家,贫困窘迫,揭不开锅。为了养活弟弟,父母亲便早早地商议着将林夜鸢丢弃在山野里。
她记得,父亲将她放在一棵大大的老槐树下,天空中漫天飞舞着洁白无瑕的雪花,她看得出神。父亲告诉她,走开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她等到明月升起,寒风咆哮,天际明亮,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喜哭闹,从小心中便清楚意识到父母对于自己女儿身的厌恶,所以她小心翼翼,可能是为了讨好父母,亦或是,只想找到一个避风雨的屋檐……
漫天纷飞的雪花,好像人世间最美好的花儿,一尘不染,兀自高洁。林夜鸢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苍茫的天地间,没有流泪,没有喜悲……
“小少爷!快看,那里好像有甚麽东西!是,是一个人!一个,一个小女孩!”
“多带几个人去看看!”
听不清楚,好像有甚麽声音,透过茫茫大雪的阻隔。或许是错觉吧,不,肯定是错觉。
没有人会来到这荒郊野外,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
曾有人告诉过她:夜鸢,就是在黑夜里迷失了的、断线的风筝……
“住手!”这次,又是甚麽声音,好熟悉……
林夜鸢的脸颊被打了好几个巴掌,眼角和嘴角淤青,隐隐流着鲜血。
“谁!哪个不要命的!原来是……是世叔……”
林夜鸢蓦地感觉身体被抱起,整个回旋的过程,身上、心里厌恶难受,拼命地喊叫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咸咸地润着嘴角,很痛。她心中有难言的痛,比身上所受的欺辱来得更强烈。几次妄图挣脱那双有力的大手,却发现难以使劲。
“鸢儿,不怕,所有欺负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阴鸷寒意的语声里慢慢的都是宠溺和温柔,随即而来的是浅浅的油墨书香,还有一个温柔宽广的怀抱,林夜鸢觉得好温暖,舍不得放开,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他,眼泪再次像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他的衣衫。而他的双目,直直地凝望着怀中的她,片刻舍不得移开,顾不得其他。
徐恪飞扬跋扈,指着安言用怀中抱着的林夜鸢,怒气冲冲地说:“世,世叔,你莫要为这死丫头出面,她方才打了侄儿一巴掌,侄儿是正当防卫啊,只想给她一点教训而,而已,让她长长,长长记性……”
安言用猛地抬眸,温柔的眼神瞬间转变为冷酷嗜血,不屑于看向徐恪,静静环视过周围一圈男子,旋即双眼微眯起来,笑意融融地说道:“哎呀呀,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好侄儿,看来我已经很久未去舅舅他老人家府上拜访了,竟不知我侄儿如今这般成才!”
“世,世叔!今,今日之事,我,我们日后再聊!告辞!”
安言用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世叔我可没有龙阳之癖,只喜欢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况侄儿长得……唉!世叔记得舅舅五十多岁,依旧相貌堂堂,怎麽侄儿却……”安言用上下打量着徐恪,表情沉痛又遗憾地摇头。
“告,告辞!我们走!死丫头,咱们走着瞧!”
眼看着徐恪等人离去,安言用方眉头紧皱,仔细查看林夜鸢的伤势。
不远处那辆马车缓缓驶出。
“苏老爷,咱们为何不等少爷?”
“陈叔,你跟着你家少爷多久了?”
“啊?”苏澈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陈叔反应良久回答道,“回禀苏老爷,自打少爷出生起,我就是少爷母亲的车夫,可以说是看着少爷长大的。这,这有甚麽不对劲麽?”
“这就是了,老夫问你,你可曾看见过你们少爷方才面对那女子的神情?”
陈叔仔细回想着,“倒,倒是不曾。方才少爷的样子确是我平生未见的。少爷仿佛从很小时候开始,就不易将情绪表露出来了,总是微笑着,好像,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
马车渐渐驶远了。安言用望着远去的马车,心下了悟,便抱着林夜鸢向浣玉轩去了。深夜不好逗留,便将林夜鸢托付予槿姨,交待了许多方才离开。
皇宫,光华殿外。
芸珂一曲舞毕,大殿外一片寂静无声,芸珂心下生疑,抬眸向上座望去,熙贵妃正与贺兰容止低低耳语。贵为一朝天子的他久久未出一言让芸珂入席,芸珂此时进退为难,十分尴尬。
正欲出言,忽闻得右侧传来一阵浑厚的鼓掌声,在此时寂静的大殿外显得尤其突兀。随之而来的儒雅风度又颇具玩味的声音:“妙哉,妙哉,今夜臣下得赏丞相夫人清丽袅娜的舞姿,仙袂裙裾翩翩犹如仙子妙人,真是倾慕至极啊!臣下恳请陛下重重赏赐。”
心下松了一口气,芸珂满怀感激地循声望去。霎时,脑海混沌一片,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渐渐涣散无神,惊异和仇恨交织,焦灼着她的内心。
眼前人却极其识礼地向芸珂举起了酒杯,面容在光影的交错中闪烁不明,芸珂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间只见他谦谦君子一般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赵梓敬……”
这世上,有一种人最令人生畏,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对他而言都好像只是一场游戏。再娇艳可人的花,在他的手里,也难以逃脱被摧折、被玩弄的命运。
因为,花虽美,可惜流水狠心,风雨无情。
贺兰容止赏罢芸珂,芸珂施礼退回席位。
赵梓敬言笑晏晏,举杯敬苏子期和芸珂,旋即入座。
宴席上依旧歌舞升平,欢宵达旦。芸珂怔愣良久,方才缓过心神,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不绝,人人但求自保,只争朝夕,方才熙贵妃莫不是有意借自己献舞之机刁难苏子期,恐也会另寻他由再生事端,如今自己这般心神难平之绪,被有心之人探了去,添油加醋之余,不知又会为苏子期徒添多少不必要之麻烦。
思虑之余,免不得向周身望去,身旁之人神采奕奕,举止优雅,嘴角衔笑,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流光杯上,依旧不紧不慢地添杯逐盏,微醺的宫灯明火之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发光,一派爽朗之意,好似方才并未发生任何对他不利之事,即便是天子降罪,他仿佛也能云淡风轻地轻易化解。
看来,是自己脑瓜愚笨,忘记了他在朝堂之上的威仪,甚至是忘记了他的为人,他的手段,自顾不暇之际竟还去为他多的操心。
念及此处,心下竟有些许莫名的宽慰来,芸珂立时打起精神。却未料想,苏子期的双眸正在此时越过杯盏向自己看来,倏忽慌乱之间,广袖将几案之上的杯盏扫倒,芸珂心中大叫不好,如今在天子殿中竟然如此失仪,想那熙贵妃定又趁机发难,暗暗懊悔恨不得立时变作小小的飞虫,找个地洞钻了进去省心。
正在芸珂着急地伸手去够杯盏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芸珂的手,另一只手却绕过芸珂拾起了掉落于地上的杯盏。从芸珂的角度,只看到玄色袖袍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浑圆的指甲,以及手上的厚茧。
当朝丞相难不成也做粗活?芸珂脑际毫无征兆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直到耳旁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为夫是洪水,还是猛兽?”
芸珂当即呆愣,对苏子期没来由的话摸不着头脑,“啊?”
“如若不是,为何夫人看到为夫竟至惊吓,将杯盏碰倒在地。”
芸珂揣摩着两人挨得过近,那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息以及身后人身上淡淡的龙檀香撩得她头晕,索性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斟酌着僵笑着回答:“夫君多虑了,宴会之上,丝竹悦耳,歌舞升平,妾身只是不太习惯,有些乏了罢了。”
“既是如此,为夫便派人送夫人回府早作歇息。”苏子期仿佛也看出了今日今时,芸珂的状态似乎不佳,方才献舞被熙贵妃刁难,能够得以化解,于普通百姓来讲已是劫后余生了,何况她一个弱女子。虽则自己定会护她周全,可这第一次觐见天子,多少还是点到为止罢了。
而且,看她方才形容憔悴,似乎跟柳将军府婿有何瓜葛。
“夫君莫要心忧,妾身无碍。”芸珂回握住苏子期宽厚的大手,平静淡然道,“夫君,夜幕深沉,宫闱险恶,祸福难测,我意随之。妾身与夫君同去同归。”
苏子期怔愣不已,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灯火半明半暗,眼前小小的女子,那双清亮的眸眼,像是水墨凝在里面,又像是嵌进了星光。假使此间所有的灯火皆亮起,也不及这双眼半分光明。
他深深地陷了进去,如痴了一般。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宴会结束后,本相会尽快将手头琐事完成,早点回府陪夫人。”苏子期不知为何做出此等允诺,当即并未想那许多。
“嗯。”只是无心的允诺,不必有任何期许。芸珂心里很清楚,宴会结束后,身侧的男子便会回到柳月榕的身边,而他说的这一切只不过皆是在做戏。
芸珂侧身,饮进杯中果酒,心中尽是愁滋味。
不一会儿,歌舞结束,传官报时辰,便知宴会差不了多时要散,只盼着快些熬过。
贺兰容止、徐皇后、熙贵妃先行离开。
苏子期言及自己跟皇上有要事相商,向芸珂交代几句,便也离开。
芸珂此时无聊至极,注意到有人注视,循着望去,犀利冷漠的眸光正对着自己,全然没有方才那般温润儒雅、谦谦君子的风度。
芸珂怔愣良久,继而又莞尔一笑,若无其事地转开脸颊。
别过眼,也能感觉到赵梓敬那里传来的阵阵压迫感,转头看向座下方,那些喝了酒的官员,百态横生,笑闹一片,心里一阵烦躁。
再坐着也不妥当,芸珂站起身,决定在这周围到处走走,欣赏一下宫中的夜景,透透气,毕竟这皇宫普通人一辈子能来几次。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