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书房外琼湖旁。
“夫人,下月初,为夫要携你进宫。”
苏子期永远面带微笑,像是三月的春风,让人感受到清新温和。至少,在芸珂面前是如此,那种陌生而又遥远的距离,令人心生寒凉之意。
芸珂缓缓合上心绪,好让方才那些寒凉之感消散一些,好让自己能够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话里的内容去。
下月初?不就是五日之后吗?芸珂问:“是否……宫中有何喜事庆祝?”毕竟携家眷进宫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平日里,朝堂官员的家眷要想出入皇宫,必须持特令方可通行。
微微颔首,苏子期证实了她的猜想:“裕忻小皇子满两周岁,两周岁……”他的眼中闪过一瞬寒蛰,很快便被那三月春风的含笑淹没。而这一切都被芸珂尽收眼底。
是啊,两周岁……
芸珂素来喜好听故事,一面是借机打听家父下落,一面是好奇着朝中诸般琐事。
于是,在得到苏子期的允诺下,可以自由出入府中阙楼查阅资料,或听门客们论道。不过,也仅限于阙楼一层。
听丞相府的门客说起过,当今圣上复姓贺兰,名容止,是前朝宣帝贺兰曜与珞夫人的孩子。当时朝堂官员联合后宫之势发生夺嫡政变,圣上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为了避免他受到祸害,珞夫人便将他托孤于朝中重臣。据说那场政变,真正知晓实情的人很少,民间对此也是众说纷纭。
贺兰容止年纪虽轻,却有满腹治国之志。政变结束后,朝中紊乱,难成大器,他便由托孤大臣举荐为帝,从小便着龙袍,掌天下,偌大的长安皇城是他的家,空寂的宫殿有凄冷的寒风穿梭。
他静静屹立于神明台仰望天下,小小的背影恐怕难容太多的牵挂,却非要背负这天下……
贺兰容止的后宫只有少数的几位嫔妃,而裕忻小皇子是当今皇后的长子,即是嫡位,理应继承皇权,掌管这长安城,不,是天下人的生死。然而,他的这条君王之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朝堂中与皇后权势相对立的,便是柳家以熙贵妃为首的“反后派”。熙贵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如此,方才棘手。
同时,因着熙贵妃的妹妹柳月榕,勿需多想,只怕有心人襟中自然有数,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苏相,定是站在“反后派”这一方。如此让圣上忌惮三分的人物,竟是自己的夫君……
而这位刚满两周岁的小皇子,到底是成为这权谋之下的牺牲品,还是,暗暗丰满着羽翼,待有朝一日锋利的尖牙露出……
多麽可怕的宫廷,处处暗藏着杀机;多麽可笑的宫廷,你我皆为鱼肉,置于刀俎,却仍在挣扎,妄图逃脱……
“夫人,夫人。”注意到芸珂的恍神,苏子期将手覆于她的额上。
感到莫名的不自然,芸珂将脸别开,别开那只手,“夫君大人,芸珂身体不适,想要回房歇息。”
说完,欠了欠身,未等到苏子期回答,便顾自离去了。自己本就和他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尽管他答应助自己查出家门被害的真相,尽管自己答应做他手下众多受摆布的棋子之一,尽管他答应将天下所有贵重之物都倾尽于自己,尽管……
芸珂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何总在意这些东西,她是害怕,还是不愿承认。既然理不清心中万千思绪,那就作罢,至少,还能够保有最初的自己。
注意到自己仍然置于半空的手,苏子期有一瞬的失神。
方才瞥见她紧蹙的眉头,心中竟然涌起莫名的情愫,有担心,好奇,还有……心疼。
意料之外的,手竟不自觉地想要抚上她那柔滑的脸颊,想要,将她的不安抚走。
这个女子同月榕的乖张骄横不同,她坚强,聪颖,冷静,甚至还有一点儿俏皮柔婉。
这一个月的相处,竟然被时间的剪影拉得如此漫长。
新婚之夜她独自应付达官贵人们的阿谀奉承,竟也周到得体;第二日问及他是否在新婚之夜与月榕相见,他都怔愣了,可她却依旧淡定从容,莞尔不语;接下来的日子,她得到他的允诺后,便时常流连于阙楼的藏书阁,听门客们论道……她与府中的家仆相处融洽,犹若亲人般关怀;她赈济流民,与府中仆人的孩童一起糊纸灯笼……
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每日每夜都有人前来汇报。
罢了罢了,苏子期拂袖而去,朝着相反的方向。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身陷轩榭楼阁的深深囹圄里,被厚重的教条规束着,轻轻吸一口气,都压抑得让人窒息。
芸珂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自然,眼前高冠博带的琼宇华殿,便是所有人撞破脑袋,拼了命要进来的地方。
更是——
自己身边这个男人权倾一时的地方。
芸珂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却依旧直直地盯着马车侧帘外皇城的景色,不知道为甚麽,对这个地方,她有一种莫名的反感之意。
注意到芸珂的不适,苏子期眉梢微蹙。
春意盎然,眼前的她画上了悠长细腻的远山眉,犹如雨后的青山清雅疏朗,每一个动作都犹如仙袂飘飞。
妆后的她柔婉清秀,和那年的春光一起惊艳了他的目光。
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中柔滑如绢的纤纤细手,芸珂方缓过神来,注意到手心频频传来的温热,徐徐抬眸,如若秋水般明媚的眸子中竟映照着他的担心与关怀,意乱情迷之下,芸珂连忙将手抽出,别过脸去,故作泰然。
这不过是一场戏罢了,既然他要演,那她便陪他演,鹣鲽情深甚麽的,只要最后能找到父亲……
“先皇喜爱华贵之美,所以遣各地能工巧匠将宫中修整过一番。”苏子期顾自说道,过了许久,见芸珂没有回应,正想作罢,忽看得芸珂侧过脸来对着他,眼里没有情绪,带着淡淡的笑容:“想必皇城内,夫君大人的别馆也是这般华美吧。”
苏子期不语,笑着拉拢车帘,很温柔地轻搂过她,答非所问道:“莫要这样吹风,容易着凉。”不习惯这样的亲热,本想推开她的芸珂,听到这话,也稍稍放松了下来。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之时,马车停下了,丝竹之声,嬉笑之声,喧闹之声隔着帘子也传了进来,受到这些声音的诱惑,芸珂也有点兴奋之情涌上来。
听到传官大喊一声“苏丞相及夫人到。”身边一空,苏子期已经下了马车,芸珂挪了一下身子,正想下车,突然马车帘子被撩起,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跟前,她举目望去,原本热闹的宫殿前,一众华服官员和女眷全注视着自己这里。
莞尔一笑,她握住苏子期伸来的手,慢慢踏下马车,众人怔松,回过神来,立刻有几个官员围过来,对着苏子期谄媚,官话,空话,鬼话连篇。看着他们一副虚伪讨好的面容,芸珂心里苦笑,这就是权力?
他们当中是否有人会知道当初宜州县孟家的惨案?又是否会有人想着去彻查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是否也是众口一致说辞,是山匪祸乱……
不过仔细想想之后,芸珂似能想通,毕竟,相比起高官爵禄,荣华富贵,孟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或许正如蝼蚁般低贱吧。
就在这一拨又一拨的官员朝拜中,芸珂忽而眼角一瞥,还有人依旧站在大殿前左边角落里,巍然不动。原来还是有不畏权势的人。
带着好奇,芸珂定睛看去,顿时惊了一下,站在那里,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气质,不是洛君逸将军是谁?
今天的他身着藏青色儒服,身上冷漠之气稍显收敛,显得斯文,光看外表,谁又知道他是英勇无敌、驰骋沙场,令人侧目的战将?
他站在角落里,身边也是官员围着,但是大部分都是武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芸珂觉得他似乎也在注意这边。
应付完一群人的寒暄问候,等到众人散去一些,苏子期注意到芸珂,也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四目相对之时,便是杀机与较量的碰撞,周围人顿时觉得空气凝滞,浑身不适,为避免多余的麻烦,早早地进了大殿。
许久,苏子期朗笑出声,向洛君逸点头致意,便牵着芸珂向大殿走去。
“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呢。”角落里,一个身穿武袍,身材高壮的男子一边看着,一边议论道。大殿外仍是不断的欢闹声,唯有这一角落里,四五个人围着洛君逸站着,开口说话的是洛君逸父亲手下左先锋大将罗云。
左边站着的一个高瘦男子唏嘘道:“老将军带着咱们在边关拼死拼活,这些平日里只会舞文弄墨的书呆子,倒在长安城里快活!前日起,咱老将军就突然身染风寒,这皇上也只派了个宦官来问候,如今竟然举国欢庆小皇子的生辰!岳鹏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今个儿竟无人来问候老将军……”
当今皇上重文轻武,那是天下共知的事实,武官在宫中没有文官升迁得快,待遇也比不上文官,所以边关将士心里都多多少少有点怨气。
“岳将军,注意你的言辞,这是甚麽地方!”喝住他的就是站在洛君逸身旁的中年文士,他是军师,曾一直跟随洛谦老将军征战沙场,所以在军中辈分极高。被他这麽一喝,那岳鹏将军也就不说甚麽了。
转身,看到洛君逸一脸的讳莫如深,微微一叹,开口道:“小少爷,依老夫看,这丞相夫人就是元宵节那日你在马下救过的那名女子,这女子定是不一般。”
良久,见洛君逸未言一句话,旋即又说道,“几日来,老夫夜观星象,朝中似乎有大事要发生。况且,老将军突染风寒……此事,老夫一直心生疑虑……惟愿小少爷多加小心。”
默不作声,洛君逸仿似置若罔闻,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军师不以为许,静默一旁,突然,洛君逸开口道:“陈叔,你说,偌大的十里皇城,风起云涌之事又何时间断过。家父之事,君逸定会彻查清楚。进去吧。”
洛君逸眼眸深邃,军师仔细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许久,都未曾看出他心中所思所想,心中暗叹,这小少爷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稚童了,他现在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计较,是一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了。
想罢,几人便随着洛君逸进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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