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自静静凝视着这匾额,心狠狠地被揪起,徒觉窒息。
正在芸珂思绪出神之时,箫声戛然而止,屋内传来谈话声,芸珂立刻警觉起来,悄悄贴着屋壁躲到一旁。
“子期,算起来你我已有四年未见……”
“子期,子期……许久未有人这样唤本相。竟至于,本相差点忘了……忘了这女人……”
“站在高处,枝危而目眩,自当有所戒备,何况如今你的身份……即使有诸般无奈,失言不如无言……”似沉吟了几番,“你又何曾忘了我们这些故人,若非你在宫中为我们担待着一切,我们又岂能如此这般安稳度日。这园中所有的桃萦花又何曾不是你亲自悉心照料,若是你娘亲泉下有知……”
“这个女人,不配做本相的娘亲。”未等李永慕说完,苏子期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沦落至最后如同草芥般卑微死去。”
“子期……”
“够了,李永慕,你本不该来这里,你走吧。”
门廊传来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许是李永慕要从屋中出来,芸珂更加仔细地屏住呼吸。
突然,手杖的敲击声停止。
“子期,你还是不懂得你的娘亲,就像……你从未真正懂得自己。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更加无法填补你内心的空缺……甚麽时候,你的心,才可以安定。”
看着李永慕渐渐隐没在夜凉如水的清辉中。芸珂怔住,或许正如珞瑾所说,李永慕也不尽然是那么心机城府之人,至少,他对眼前之人,还有浣玉轩众人是毫无保留的。
同时,她也为参透世事艰辛的他而揪心,他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王孙贵胄,却是清风明月般澄净淡薄的隐士。
徒然望见门廊两旁的对幅——
五更风雨一青灯,此生已负知情迟。
合起心绪,芸珂起身,打算悄悄离开这个光怪陆离的洞天。那金碧浮华的宫闱中,生生死死,悲欢离合,她不愿涉及。
“不打招呼,就想走麽?”
这实属玩味又充满威慑的语气,令芸珂脊梁上渗出惊惧的冷汗,覆上寒冰。
“不打招呼,就想走麽?”似在玩味,似在威慑。
从未生发出的惊惧与压力,芸珂竟无言以对,或者应该说是,无力以对。
身后是渐渐逼近的脚步声,以及鬼魅般摄人心魂的声音:““如同草芥般卑微的东西,本就毫无价值可言。既然没有价值,就不应该存在。”
芸珂不敢挪动一步,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被凝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心紧绷着悬于嗓子眼,就连呼吸,此刻皆是奢侈多余。
然而她只能静候着,静候着他下一步的行动,再伺机而动,此为下策。
经受着鱼肉置于刀俎上任人宰割的恐惧,以及言语间戏谑杀伐的残酷。这便是当朝权臣苏相加之于敌人身上的威慑手腕,森森的可怖,芸珂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察觉到眼前女子不同与寻常女子那般,不仅没有立刻跪下磕头求饶,花容失色,反而是从容自持地静待时机,苏子期眸光一沉,加深了一丝玩味之意。
令芸珂始料未及,苏子期突然抓住她的衣袖,用力的一拉,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天地间仍旧是清越如水的茕茕月辉,婀娜氤氲的桃萦花香丝丝缕缕,廊檐上的袖绫仙袂蹁跹飘飞。
落落烟尘中的三千繁华,弹指刹那间瞬息湮灭,唯余下彼此之间静静的呼吸蔓延开来。
苏子期的手游到了芸珂的后背,重重地一搂,芸珂的脸离他的脸更近了,唇险些碰到。
他狭长的眸子冷冷地望着芸珂,闪着戏谑的光芒。薄唇和芸珂近在咫尺,只要芸珂动一动,就会碰到了。
“处心积虑靠近本相是没有好结果的。”说着,他侧过脸,凑近了芸珂的唇。芸珂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唇角温热的气息。
待芸珂反应过来,已是又恼又羞,连忙将苏子期推开,“你,放开我!”
看着眼前女子酡红的脸颊,以及不知所措的羞愤模样,苏子期笑了,转即眼眸微眯,语气强硬,毫无任何感情而言:“如你这般卑贱的风尘女子,惯用的手段伎俩便是如此不堪吧。”
未等芸珂反应,苏子期便决然地转身,向屋中踱去,伟立笔直的背影是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冷酷,那样的孑然一身,不留一丝痕迹,“就和那个女人一样。”
“说,你靠近本相的目的为何?”
芸珂有一瞬的怔愣,连日来强作镇定的坚固堡垒瞬间垮塌,往日的委屈和痛苦悉数归还。
自从那日起家中遭受无端杀伐,再如今父亲生死未卜……
早已不知到底是何物仍在紧紧维系自己如若游丝般消逝的气息,坚持到现在。
泪,毫无征兆地滑落脸颊,温热的感觉却难以消融内心的酸楚与无助。
长安城,这个充斥着欲望与浮华,镀上厚重鎏金,令人窒息的地方本就不属于自己,然而自己却仍然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执念而继续挣扎。
“请恕民女方才的无礼,不知苏相在此,竟然厚颜叨扰。”芸珂轻轻福了福身,“唔……不知苏相能否应允小女子在临死前把话说完。”
是要为自己求饶吗?说到底,风尘中人本就惜命,否则又怎会苟且而活。
“既是聪明人,也知晓本相性情,又何必为自己留余地?更何况,区区庶民,有何资本与本相谈条件。”
如此嗜血冷漠的言辞入耳,真是比凄风冷雨的寒冬更加凛冽刺骨。然而此刻,却只有以命相拼,或许,还有转机。
“相爷此言差矣,民女虽然无法同高高在上的您作比,但既是相爷口口声声所说的‘风尘中人’,那又何惧有无资本!”
手持玉盅,正细细品茗把玩的苏子期,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怔,原本没有过多情绪的眼眸,此刻越发的深邃,杀意滕然而起。
略微用劲,手中的玉盅破碎落地,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寒夜。“你是在威胁本相?”
“民女不敢。”深深吸了一口气,芸珂继续说道,“若相爷想要民女的命,民女死不足惜。然而民女心中有憾,恐日后难再倾吐。望相爷成全。”
这女子为何如此执着,竟不惜以命相拼……
“半盏茶的时间。”
“唔?”芸珂愣了一会儿,旋即恍然大悟,无意中流露出娇憨的笑颜,悉数被苏子期尽收眼底。
这笑容,竟是那样纯粹,真诚,还有,温暖……
“多谢相爷。”芸珂感恩戴德,欣慰不已,“家父孟安曾是宜州县的知府,百姓心中的父母官,为人正直清廉。然则时值变故,家中无故惨遭血光,家父如今下落不明……”
言及爹爹,芸珂哽咽了,眼中有泪花闪烁,“如今只剩下民女及丫鬟二人,奔赴长安,企及为府中枉死之人伸冤……民女也曾向家父诸位亲友求助,然则树倒猢狲散,旧时故人皆避之不及。民女自知此为情理中事,并无他求……前日不久,由浣玉轩的槿姨好心收留,才留宿至此。”
苏子期缄默不语,此前确实有宜州县的眼线来报告过此事,本以为是仇家相杀,便没有继续追究,何况自己当时忙于宫中之事,抽不开身。
眼下看来,此事似有大蹊跷。
等了良久,也未等到苏子期的回应,芸珂疑惑地抬头望去,却瞥见他紧蹙的剑宇星眉,那孑然孤立的清绝之势,那令人心疼的落寞孤独……
还有,意外中的柔和与关切,只是一瞬间的转变,也足以令芸珂铭记一生。
“本相素来喜好下棋,唯这江湖中钦天阁的‘璇玑棋局’难以参透。”未等芸珂回应,苏子期唇角浅浅地勾起,“越难的棋局,本相越是兴趣独绝,天下可为棋局,朝堂亦可为棋局。”
芸珂似是而非地听着,不明所以。
“你只有一个选择,做本相的棋子。”
芸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房里,今夜所见所闻更像是一场梦,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脑海中紧紧回旋的,仍然是那一句魅惑人心的话语——你只有一个选择,做本相的棋子。
“小姐!您这是去哪里了?怎麽这麽久了才回来!珞瑾不放心,一直不敢睡!”
“珞瑾,你快捏捏我的脸。”
“小姐,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了甚麽事?”
我方才,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芸珂捏了捏自己的脸。
“咝——”疼痛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好珞瑾,你听我说,我们今晚且睡下,不要打扰了园里其他人的休息,明日里我再将今晚所发生的事告诉你。”芸珂正要向里间走去,手却被珞瑾紧紧拽住。
“小姐……珞瑾愚笨,即便是来长安救老爷,也不能帮上小姐甚麽忙,反而让小姐分神照顾。但是!珞瑾也不希望小姐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承担下来,一个人难受……所以,有甚麽事,能不能不要瞒着珞瑾……”
芸珂将手紧紧地反握住珞瑾,“傻珞瑾,我们是一家人。对你,我知无不言……再说啦,明日你不是要早起去给你的永慕哥哥打扫房间嘛?不叫你早些睡下,恐明日你起不来!”
“糟了,我把这茬给忘记了!嘿嘿……”珞瑾做了一个鬼脸,拉着芸珂欢欢喜喜地朝里间蹦去。
临睡前,珞瑾仔细将芸珂的背角掖好,才安心将烛灯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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