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爱看穿着铠甲的人马列队行进的场面,也喜欢听那协调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磨蹭的声音,仿佛一种交响乐。
锦州城楼下,一列列重步兵陆续进城,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仿佛富有节奏的重低音。骑兵列队慢行的动作乍看好像轻快的跳跃又如舞蹈,细看它们迈着四蹄并没有跳,马的姿态优雅而有力量。
一列列步兵,一队队骑兵,城楼下重复着同样的场面,但郭绍站在上头观看了很久。
他转头对旁边的魏仁浦道:魏副使觉得这景象乏味么
魏仁浦微微弯腰,淡然道:臣观之,十分有趣。
郭绍沉吟稍许,说道:人们总想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可惜再强壮的一个人能力也有限,若是成千上万的人能一起做一件事,力量就不可小窥了。所以朕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总是有点激动。
魏仁浦一本正经地思虑,顿了顿才煞有其事地附和道:陛下明察秋毫矣。
郭绍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飘荡的一排许军旗帜,眺望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原野,小凌河蜿蜒在广袤的大地上,视线再也看不到更远了。不仅个人的力气和奔跑速度有限,连视野也十分有限。
高怀德不负希望,半个月攻陷这座起初是唐朝汉人修建的重镇,但郭绍并不是很兴奋,反而觉得一颗心依旧悬着没落地一般。
锦州四面地势平坦东望大海,水系丰富,土地肥沃;城池则是这一片地区的统治中心。若是一般为朝廷攻占了此地,必是可圈可点的大功。但郭绍调集那么多人马,亲征东北,绝不是为了一座城。
他在等待辽国的消息。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崭露头角的场面:一箭射杀张元徽。当时时机和角度都非常好,郭绍也对自己长期练习的箭术很有把握,但在放箭的那一刻之前,他都非常紧张担忧。因为有些事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郭绍在灵州时,杀死了党项人没藏岺哥就是失手。
又像年少时勾搭自己很心动的小娘,明明已经上手,但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了她就飞走了一般
锦州城内外一整天人马都在活动,驻军布防安置甄别俘虏安抚百姓,诸事繁琐,不过郭绍并不理会。他在以前反复琢磨和设计前营军府时,就已经把今日的辛劳提前付出了。
直至旁晚,随军大臣大将在临时征用的中军行辕聚集一块儿吃晚饭,饭菜与诸将士同,连郭绍也不例外。
烤热的麦饼,很干也很费牙。汤里有菜叶,放了海鱼干有时候是熏肉。这样做汤很省事,连盐也省了,因为鱼干和熏肉都非常咸。
郭绍若无其事,与大伙儿谈些逸闻趣事。
这时高怀德微笑道:史国公,末将听说有一次在河东,乱兵无军纪,劫掠百姓掳走小娘,被史国公见到了。史国公将乱兵就地正法,接着又把那些小娘也砍了。末将听到这故事后一直不明白,史国公要为何把无辜的百姓也一并杀掉
屋子里的谈笑声马上小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人纷纷侧目注意着史彦超的反应。
郭绍坐在上首位置也没吭声,依旧吧唧吧唧咀嚼着麦饼。军中吃的这种麦饼很粗,一定要多咀嚼,不然难以下咽,多咀嚼之后反而能尝到粮食特有的淡淡香甜。
郭绍估摸着,史彦超杀辽国齐王后,肯定与高怀德有什么小九九,嘲弄或炫耀之类的。而高怀德攻下锦州之后说话的底气足了,正是在当众回敬。反正这些武将文官之间从来不缺小摩擦,特别是史彦超,郭绍见怪不怪。
史彦超啪地把手里咬了一个缺口的圆麦饼丢在铁盅的汤里,菜汤溅了一地,他斜着眼睛面不改色道:一并杀了心里舒坦,省麻烦。
高怀德竖起拇指,冷笑道:佩服佩服。
史彦超又道:那些将士走千里路,提着脑袋干仗,烧杀劫掠固然该死,不过老子也不能叫一帮妇人看着他们死了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宦官杨士良走进了大堂,径直从边上躬身走到郭绍跟前,俯首在郭绍耳边小声道:辽国遣密使来锦州了,刚刚到。
郭绍听罢吁出一口气,便开口对众人道:辽国求和来了。
史彦超已把刚才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净,马上嚷嚷道:让那辽国主称臣叫爹,官家便答应他们求和。
魏仁浦没好气地瞪着史彦超道:那还谈个屁
文官卢多逊一本正经道:出征之前,大伙儿在官家面前议政,此次出征便是为了逼和。不然在数千里草原和广袤的东北寒冷之地,大许也无计可施。
郭绍一拍大腿,说道:先凉那密使两日,明天一早调游骑出锦州,向辽阳方向游荡几回。
卢多逊抱拳道:辽人会不会以为我朝没有和谈诚意
郭绍一改沉默的表现,豁然笑道:要沉得住气。辽国人是战是和,绝不是因为咱们的态度是不是客气。如果他们认为可以继续和大许角逐获利,便是送公主送钱去哀求也起不了真正的作用。
大辽王帐依旧驻扎在大黑山西部平原,众多马匹都在啃草,但就是不肥,秋天的草籽才长膘。春雷在山脉深处隆隆乍现,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中。不过王帐营地中最不开心的人应该是萧思温。
他不久前对心腹萧阿不底说了一句话:母羊在拼命吃草,晃悠着腹下鼓囊囊的羊奶,向主人展示它的利用价值。
在权力场最没脸没皮的事,便是在昔日的下属面前一副讨好的贱样
想当年幽州失陷萧思温从来不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大辽朝廷援军无望,谁能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住孤城,萧思温绝地反击,把黑锅反叩堂堂大辽皇帝耶律璟的头上耶律斜轸等人对他又是尊敬佩服又是谦恭。
而现在,萧思温已经沦落到要想方设计讨好依附耶律斜轸的地步。萧思温心里一直憋着羞愧和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
与许国议和的形势无法左右,萧思温也渐渐失势。他经常从梦中惊醒,记不得做了什么噩梦,但那时便会想起许多年来得罪过的有仇的对自己不满的人,实在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萧思温再次从塌上爬起来,等气息稍平,便走到一副随行带的铜镜面前,对着里面瞧了一番自己的脸,又偏一下头看看侧面的轮廓。他伸直脖子,照着镜子做出一副从容端正的姿态,只觉得自己的五官脸庞端正仪表甚好。他渐渐找到了自信。
人世有起伏,萧思温相信自己能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依旧是仪态四平八稳忠心为国身份高贵的契丹贵族。
萧思温用手掌轻轻抚平鬓发,拿起帽子戴好,转身走出了帐篷。
骑马畅通无阻地走进王帐,许多辽国大臣已经到了,大汗耶律贤也坐到了属于他的虎皮椅子上。萧思温上前以手按胸鞠躬,然后在靠前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
周围的人正在议论纷纷。站在旁边的乙室大王对萧思温道:王帐密使回来了,称许国皇帝的议和条件,一是议和的地方要在许国境内,二是大辽应派出有地位的人为使者,制定北院枢密使或北院大王。
萧思温听罢大吃一惊,沉声问道:何时的消息
乙室大王道:就刚刚。
萧思温顿时眉毛都快皱到了一起,势单力薄去敌国的地盘上议和,谁愿意去耶律斜轸现在是大辽最有权势的人,他肯定不愿意去那便只有萧思温去了
萧思温的一颗心又顿时跌入冰谷,忙问那乙室大王:密使还说了什么他希望能得到最多的消息,以便想法子。
乙室大王道:许军占锦州后,立刻向辽阳那边派游骑袭扰和刺探军情,且对议和不太上心,密使两天后才见到许国重要人物。
萧思温马上大声道:大汗,许国人对议和并无诚意,如此形势如何议和
耶律斜轸不动声色道:并非许国不想休战,南人打下去又能得到多少好处不过许国应与高丽结盟合击大辽,若要与大辽媾和,事儿便比较复杂;且许国人想要的是今后大辽骑兵停止袭扰边境,对大辽也不太信任。就算如此,看现在的情势,议和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萧思温立刻反问道:若答应许国人的条件,谁去议和
耶律斜轸盯着萧思温,一副不言自明的表情。
萧思温几乎要哭出来:许国皇帝对我恨之入骨,我要是送上门去,还能活着回来
耶律斜轸好言劝道:此番议和不是小事,天下皆知。若郭铁匠借机报私仇,岂不小气又失信于天下萧公不必太多担心,绝无性命之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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