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御医在仓促之间进宫,造成了皇宫内外的恐慌。万岁殿行色匆匆的宫女,老头们激烈的会诊争论,动荡的气氛从万岁殿开始扩散
金盏在万岁殿呆了一整天,她看到老头们的摇头叹息和皱眉苦思,已从中感觉到希望的越来越渺茫。她终于离开了这个慌乱之地,来到了三清殿。
曾经救过她的小道姑清虚还在睡觉,金盏命人掀了清虚的被子,将其从床上软硬皆施弄起来。金盏叫清虚想办法但这小姑娘一脸茫然。
金盏不由分说下令道:将清虚道姑护送到万岁殿。
清虚还在一个劲说道:太后,贫道不是郎中,连脉象也不懂
是皇后金盏生气道,她此时还在乎称呼,是觉得太后这个称呼不吉,你能救我,就应再救官家一次。
清虚被半推半拽地弄出了三清殿。金盏正要随后离开,却被三清殿大殿中的元始天尊神像所吸引,那泥塑的像做的十分精妙,表情和姿态栩栩如生,特别是动作仿佛是活的一般。
金盏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走到神像的蒲团前站了一会儿,身边的宦官宫女忙回避退后。金盏缓缓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抬头望着俯视大殿的高大神像。
兴许我本不该活到现在金盏一开口,声音无法控制地哽咽了,因为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在去淮南的路上,郭绍指天发誓的场面。
当时的场面如同就在眼前,郭绍的声音也如同还萦绕在耳际:违背天命者,郭绍。老头要降罪,冲着我便是。
金盏无比虔诚地拜道:请天神收走我的性命,让他好好活着
金盏已经很多年没给人叩拜了,她的地位尊崇,通常是接受别人的乞求和感恩;但是现在,金盏却无助又卑躬地跪在神像面前。
那尊神像的表情做得很奇特,乍看很淡定,细看又仿佛在冷笑,仿佛在嘲笑凡人的脆弱。
金盏站起来,在蜡烛上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又咬破手指,把鲜血滴到香炉里,复跪到蒲团上,闭上眼睛,全心地向神乞求拿走她的一切
西北的雨停了,不过已是下午。中军下军令,明早启程。
帐外有人禀报道:大帅,东京来人了。
李处耘的神情顿时一变。这个叱咤战场的大帅,此刻在仲离眼里却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紧张不安不已。
大帅账外的声音又响起。因为李处耘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李处耘这才颇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先带到这里
等了许久,一个布袍人被将士带进了大帐。布袍人进来便一边掏东西,一边说道:小人是护国公罗延环府上的人,带的是阿郎亲笔书信,请李公过目。他又沉声道,东京出大事了官家身染重疾,听说已不省人事
不料李处耘却完全没有大惊失色的表现。仲离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他们已经事先知道不仅是因为突然调回大军的军令,还另有一个消息。
你下去罢。李处耘很沉得住气。
布袍人面有诧异之色,嘀咕道:我家阿郎也知道不久,赶紧就派小人来了
等信使出去,李处耘才有点动容道:罗延环到底是过命的兄弟。
仲离没吭声,听到这句却觉得李处耘虽然有城府,但老练上还差点火候如果李处耘到了仲离这年纪,经历的事儿够多,他会明白:罗延环能送出这封信,主要不因兄弟情;而是自觉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一种明确的选择。
仲离认为在这种选择生死立场的时候,看处境,有的人会更早选择更干脆;有的人会等一下,更愿意等到事情更明朗一些。如此而已,就这点区别;什么过命的兄弟,还是太轻了。
李处耘与仲离面面相觑,神情更加凝重。他们不是不震惊,而是早有心理准备。
仲离沉吟道: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快话里还有一丝微妙的兴奋和兴庆。
李处耘倒是嘴角一阵抽搐,看得出来,他是真为皇帝的消息感到痛心。仲离从他细微而毫不做作的反应,感受到李处耘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仲离附耳道:李公真有成大事之风范,危急关头沉得住气稳重英明
李处耘分开腿四平八稳地坐在凳子上,冷冷的一张脸,悲意和无奈微妙交替,没有理会仲离。
仲离又低声道:今上准备不足,突发急症,以至动荡。但李公也无甚准备,现在并非轻举妄动之时越是危急,越得沉得住气。
仲离明白李处耘心里很有城府,现在劝他造反,肯定是不行的,李处耘没那么傻因为从前营河西军团到朝廷中枢,有太多人掣肘李处耘,准备不足,风险太大;一旦轻举妄动,李处耘完全无法掌控局面。
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孤注一掷行非常之事,比如把魏仁浦以下的一帮人直接杀掉。但这个做法不说失败的可能很大,而且也不是李处耘这样的人行事风格愿意铤而走险鱼死网破的,多半都是舍得拼的人;李处耘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龄也太大,没有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
仲离想到了更能让李处耘接受的策略,拖。现在李公最重要的是留得青山在您不能太快回京,回去肯定完了
李处耘冷冷地看了仲离一眼,目光中已有怒气。
但仲离一副忠言逆耳冒死进言的凛然以前仲离无数日子的经营慎言慎行的表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心腹般的信任;不过,现在是挥霍那些苦心得到的信任的时候了
他正色道:任何明智的帝王,在这等时候肯定会除掉李公什么君臣之义生死情谊都无用,今上没得选,同样李公也别无选择
只要熬过这阵子,今后就好办了。或许朝中对李公忠心的人不多,但这世上识时务的人却最多,不愿意一生碌碌无为正在苦苦寻找平步青云的人更多只要慢慢等待,您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多事不需李公自己操心,自然有很多人替您争取。
就算那史彦超也可能变成李公的人您别不信,史彦超以前会听今上的他不是只受前朝皇帝管束么,现在如何
李处耘咬牙沉声道:仲离你以为本公会反
仲离被噎了一下,急忙道:老朽从投李公麾下那天,就知李公之心胸忠义
李处耘冷冷道:那你现在是何意
仲离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老朽行将入土之人,功名利禄不过淡如烟云。老朽替李公谋划,心都是为您好,为报您知遇之恩啊
李处耘不动声色。
仲离道:在下是提醒李公,您现在没得选但以后有得选。
哦李处耘神情复杂,脸色憔悴。
仲离道:李公将来一心为国,也可以做辅佐君王之栋梁。那时您有实力成大事,却对大许皇室忠心耿耿,不是更值得世人敬仰么命运为何一定要在他人之手,何去何从自己可以做主,难道不好吗
果然李处耘听到这里沉默了,言语中的刺儿也减少。
过了好一会儿,李处耘眉头紧锁道:这封信,得给魏仁浦也看看。
仲离忙道:李公英明此时不是轻举妄动之时,您得让大伙儿安心一些,不能急着去激任何人
李处耘遂猛地起身,径直出帐,仲离也紧随其后。
魏仁浦昝居润各军部将被召集起来。李处耘告诉大伙儿刚收到东京来的消息,然后将书信给魏仁浦看。
李处耘已无需再替罗延环掩盖这件事。罗延环敢于这样做,就没有要掩饰与李处耘交好的意思,也没法做到朝堂上面那些人,无论文武,都知道。
大帐里顿时气氛悲切,甚至有武将当众就大哭起来了。仲离观此景象,心里也感叹,李处耘确实没法马上起兵造反
反倒是魏仁浦表现得很沉静,一点都不张扬。在乱哄哄的大帐上,一些人情绪夸张,甚至让堂堂枢密院副使魏仁浦有被忽视的错觉。
但是仲离最大的注意力,都在魏仁浦身上,一刻也没忽视这个文官
先前大军还在丰安旧城时,魏仁浦扶着一块隋代旧碑落泪的场面,被仲离记在心头。像一幅画一样,十分清晰仲离洞察这个文官,能深深地感受他安的是什么心。
仲离想起书上记载的往事,国丧之时,满朝大臣如何在灵堂哭得昏厥呼天抢地;但其中有几个人是真的伤心
而越是情怀铭刻在心的人,在巨大的变故来临时,反而不会奥陶痛哭表现太甚,那种入心的痛,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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