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的推移,人终归会变的,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大多数人在岁月的洗涤下变得更成熟稳重,更明白责任担当,更知道生活不易,就算是个不争气的,至少也会努力做到无害于社会,不给人类添麻烦。
当然,还有一种人,随着年岁越长,却变得越来越坏,与幼时的聪明乖巧恰好形成强烈的反比,从人性上来说,其实也是说得通的,好孩子当得太久了,被父母长辈寄予的期望越来越大,于是肩上背负的压力也越来越重,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在成长的过程里,不由对父母长辈千叮万嘱不要学坏的“坏”字产生了好奇,他们很想知道,“坏”起来的感觉是怎样的,是否能让长辈对自己少一些期望,多一些关爱,或者变坏后能令自己不那么累,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好孩子变坏孩子,有时候理由就是这么简单。如果是寻常家庭里发生的事,顶多只能引来父母的失望,长辈的痛心,以及坏孩子肆无忌惮的闯祸,可是如果这个已经学坏的孩子是高高在上,未来要继承整座江山的东宫太子,而且这个太子手里还有不大不小的权力,以及一群为了荣华富贵可以拼命的武将军士,那么这个坏孩子造成的危害可比寻常家庭严重得多。
李承乾已亲眼看到自己惹祸的后果,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家庭一夜间分崩离析,无数妇女老弱即将受尽一生屈辱,无数原本衣食无忧快乐成长的孩童不得不成为永世不可开豁的官奴。
一旨令下,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这一切,全因一个坏孩子惹下了一桩天大的祸。
李世民一生仇敌无数,从隋朝一直到如今,大唐的疆土越开越多,敌人也越来越多,李世民有胸襟气度,他从来不把敌人放在心上,但凡是无法化解的仇恨,无法互谅的敌人,那么,直接碾压过去,让敌人再投胎便是。
可是李世民没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疼爱那么器重的嫡长子也成了他的敌人,不共戴天的那种。
这是李世民最痛苦的事,如果说以前他还沾沾自喜于“天可汗”的尊号,还有一种“我就喜欢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拿我无可奈何”的状态,那么直到今夜,嫡长子的背叛终于将他骄傲的外壳狠狠击碎。
李世民曾经背叛过亲人,不仅背叛过,还对亲兄弟痛下杀手,他的长兄就在玄武门内被他亲手射杀,他的父皇被他逼宫,迫不得已而禅位,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可是今夜,他终于尝到被亲人背叛是怎样的滋味,原来竟是那么的痛楚,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万念俱灰,感到原来自己的一生竟然如此失败。
亲人的背叛,也终于被荡平,过程非常轻易,这本是一次不成熟的谋反,几个不成事的纨绔子弟商议出来的谋反计划,怎能敌得过这些历经百战老奸巨滑的君臣?此刻谋反的主犯正跪在他身前,李世民仍旧掌握着世间的一切生死,包括这个主犯的生死。可是……李世民仍感到痛心,痛到呼吸窒息,心如针扎。
该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神情瞬息万变,迟疑踌躇,眼泪也越流越多。
“承乾,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权?朕予你参知朝政,贞观四年朕便下过诏令,允皇太子‘宜令听讼’,并言‘惟尚书省不伏者,于东宫上启,令承乾决断’,朕每亲征出巡,皆由你监国督政,并授临机决断之权,……要钱物?去年朕颁‘皇太子用库物勿限制’诏,凡倾国库所有,皇太子但用之而不限,……要美色?这些年你东宫属官打着天家的幌子,四处搜罗天下美色,仅长安城周边雍州境内,一年向你进献的美女便不下百人,如此多的美女入你东宫且不说,你还好渔男风,豢养男宠,那个名叫‘称心’的男宠近年独得你宠,每有御史参劾,朕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李世民悲叹道:“权,钱,色,天下万物所纳,无非这些而已,承乾,你要的朕都给了,朕是天下共主,你要什么朕都给得起,只求你正心正意,苦学圣贤之言,帝王之术,将来毫无后顾之忧地继承这座江山,可你……究竟想要什么而没有要到,却来谋你父皇的反!”
李承乾垂头泣道:“儿臣……只想要命,父皇,时至今日,有些话儿臣说出来无所谓了,父皇早年疼我宠我,我深感父恩,常思报还,可是自贞观九年后,父皇为何对魏王泰的恩宠愈重,那时的儿臣还是个兢兢业业,勤学懂事的太子,未曾做出让父皇失望伤怀之事,父皇对他恩宠愈重,引朝野臣民议论,而致儿臣太子之位渐渐不稳,儿臣那时起逼不得已,为了保住东宫之位,遂与魏王泰明争暗斗,渐渐变了心性……”
“父皇,江山既是我的,何以如此恩宠魏王?父皇不妨自问,这些年魏王泰的王府,车马,仪仗,赐田等等,无不超出礼制许多,甚至连仪仗都与儿臣并肩而平,房玄龄,魏徵等老臣屡屡上谏,言父皇赏赐甚厚不妥,恐引朝野人心动荡,父皇您纳过谏吗?父皇宠他,想都不想便赐下赏赐,您可否想过,每赐他一分,儿臣这个太子的威望便削弱了一分,儿臣心中便更恨你和李泰一分!您问我为何变成这般模样,父皇,我告诉你答案,我被你和天下人逼成了这般模样!”
李世民闻言如遭雷殛,怔怔看着哭诉的李承乾,一时间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头晕目眩,几欲栽倒。
“贞观九年,你母长孙皇后去世,魏王泰常在朕面前哭诉丧母之痛,他的身子向来不好,每每哭到忘情,便有气短胸闷,四肢抽搐之险,再加上他自小勤奋好学,满腹经纶,朕深喜之,亦深怜之,故常有忘形之赐,朕知你不满,其实也是有意为之,让你深知危机而不敢懈怠,没想到你竟恨朕如斯……”李世民的脸颊痛苦地扭曲着。
李承乾泣道:“父皇既如此喜他怜他,贞观元年便当册封他为皇太子,儿臣也能留得一条活命,一生做个逍遥王爷,何苦册立了儿臣后又动摇心念,儿臣当了十几年的太子,一朝被废,焉有活命?父皇心存一念,可曾为儿臣的性命想过?”
李世民流着泪怒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谋反啊!这些话你若早与朕言明,朕岂能不知利害?今夜你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天亮之后便会举世皆知,朕纵是皇帝,也断然压不下这等大事,你教朕如何恕你?”
李承乾凄然笑道:“儿臣举事那一刻起,便不存活命之念了,今夜这般死法,终归好过将来废黜后被新君害死。……父皇,儿臣无话可说,这些年辜负了父皇和天下厚望,儿臣只求一死,求父皇处置。”
李世民老泪纵横,深深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入骨子里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转过身去,举袖拭了拭泪,语气却忽然便得冷冽如冰。
“来人,传旨,着尚书省礼部拟。”
身后,李承乾释然惨笑,深深朝李世民跪伏。
“儿臣谢父皇恩。”
李世民脸颊痛苦地扭曲起来,这一刻心中之痛,尤胜当年玄武门内朝长兄射出的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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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天边已蒙蒙亮,朦胧的曙光投射在长安城的街巷里,街巷内外,皆是残肢断臂,尸首遍地,无数府兵搬动着尸首,一刻不停地将这些曾经的袍泽搬上牛车,一辆辆牛车将尸首迅速运出城外。
各坊的坊官指挥着手下的皂役,打水冲洗着街巷里的血迹,一队队叛军手脚被缚,被长绳串成一条线,垂头丧气地在府兵们的押送下,走向城外临时搭建的俘虏大营,而一夜激战中被毁坏的民居,百姓们也纷纷调和着泥浆,搬运着砖瓦,一寸一寸地修复……
一切都在修复之中,努力恢复到昨日以前的风貌。
可是人心,却永远无法修复了。
这是一场内耗的大战,各有伤亡,胜负已定。
天刚亮,太极宫承天门的城头钟楼上,骤然敲响了节奏急促的钟声。
仿佛约好的信号似的,长安城内所有的宦官人家忽然打开了大门,朝臣穿着各色朝服,衣冠周正地朝太极宫汇聚而去,一如每日的朝会一般,神态从容,步履沉稳。
长安大街上,坊官和皂役们仍在奋力冲洗路面上的血迹,朝臣们的踏下的每一步,皆踩在雨与血混杂的青石砖上,留下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脚印,仿若一本苦难深重的青史。
幸好,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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