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百姓都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蓦然见到这么个能使法术穿道袍的高人,无一不带着敬畏的目光看向这里。
但黄风岭妖怪盘踞,早已是千年里世世代代都变成约定俗成的事。
村里人大多见识过妖怪,故而沙门村村长瞧见林觉意虽仍有些发怵,但还是鼓起勇气道:
“他是无辜了,可我们村里这些个丧命的青壮谁又来替他们喊冤?你这道士莫要颠倒黑白,看看那些丧父成了寡妇的可怜人吧,替这孽种喊什么冤?”
林觉意眉头皱起,乍一听这沙门村村长说的话似乎没什么毛病,但细究下去。
这虎伥的孩子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拿他去给惨死于疯虎口中的人偿命,那谁又来替他偿命?
浪里个波见怀里的孩子服用下菩提子后渐渐好转,这才抬起鼠头,恶狠狠地看着那群咄咄逼人起来的村民们:
“呱,你们这群刁民对上仙什么态度?”
“要报仇,要索命,便去找害你们的人,这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拿他报仇,你们的良心难道不会痛?”
有个胆子大的村民见道士与鼠妖厮混在一起,举起实心木棒就起哄道:
“乡亲们,这道士与妖为伍,势必居心叵测,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蛊惑了。”
“闭嘴吧你,多嘴多舌,怕自己活太久了是吗?”
村长明显对眼下的情势看得更透彻些,也更冷静。
他甩了那起哄村民一个脸色,但却没松口:
“小神仙你有你的本事,但我们沙门村自己的仇怨,还请小神仙分清楚是非。”
林觉意无奈地摇摇头:
“合着我刚刚说的这些,全是浪费口舌了?”
“你们有仇难报我理解,但为什么不揪出害人的虎伥,反而非要和这孩子过不去,是没胆量还是没本事?”
当他抛出这个问题后,一时间村长沉默了下去。
林觉意也不惯着这伙人,他叹了口气,道:
“欺凌弱小就能满足你们大仇得报的快感?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孩子父亲,害你们村民的虎伥若是找回来是什么下场?”
浪里个波这时也插起嘴:
“呱,上仙你还和他们废什么口舌,更别说那虎妖了,老子即便在这沙门村里都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儿。”
先是虎伥,后是虎妖,不论哪个对于沙门村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已经有不少村民低沉地放下了手中棍棒,成了寡妇的受害者们泪水也如决堤一般难以控制住。
村长同样一脸悲怆,满脸的不甘心。
林觉意的一番利害分析,注定了杀死这个孩子的代价不是沙门村能承受得住的。
“妖怪盘踞,原本庇护我等的虎神如今也渐渐约束不住山岭中猖獗的妖怪,我等性命难道注定要遭妖魔鬼怪蹂躏?”
沙门村村长不甘地放下手里的锄头农具,他恶狠狠地盯着浪里个波怀里的小石头。
在这样一个妖怪虎踞的山岭中,凡人想要苟活,跪着低头似乎才是唯一解。
林觉意静静看着沙门村百姓们的模样百态,怎么感觉此时此刻,他像是个替黄风岭如今惨状背锅的唱白脸的那个了?
黄风约束不好部下,虎妖鼠妖各自为伍,酿成如今黄风岭人妖势同水火的局面,他一个路过的小道士可不背这口黑锅啊。
林觉意低头看向紧紧攥着拨浪鼓的小石头,他胸前的五鬼葫芦也随之揭示这可怜孩子的身份。
因为三昧神风而身染风疾,碰巧撞见了沙门村外的井下疯虎,这才有江湖客化身虎伥害人性命的结局。
是非对错交织在一起,黄风有错,疯虎有错,虎伥有错,但这被蒙在鼓里的天真孩子有什么错?
林觉意看着一脸疲惫的小石头,这么小的年纪,估计连骨骼都还没有完全硬朗。
被沙门村村民们的棍棒加身了一顿,即便吃了菩提子吊住性命,流言的伤害与脑海中对误会的质疑,菩提子可消不了这些玩意。
林觉意朝着一脸低落的小石头笑了笑,不管是背黑锅还是被当地村民误会,他认了,反正今天这无辜孩子的性命他是要保的。
卧虎寺的虎神不保,游走山岭的无头菩萨不保,他看不过眼。
“呱,上仙,血气越来越浓了,看上去有个不速之客。”
不需浪里个波出声提醒,林觉意早就发现了此时此刻正向他们中心逼近的一股强烈杀气。
和大妖自带的妖气与神仙们那股让人不由敬畏的威慑不同,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气息是需要经手无数杀业才能造就的。
有个斜披粗布,胸膛半露,相貌狰狞的男人正急匆匆地快步走来,看样子是心乱了,故而脚步也有些摇摆。
只见他强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拨开围观的沙门村百姓,不顾浪里个波惊人的鼠妖面貌,就将小石头抢了过来:
“石头,孩子,你好好看着,我是爹,我是爹啊,你千万别吓爹。”
男人看样子害怕极了,抱着孩子的颤抖双手无不诉说着他心中的不安,过去为侠,握刀对敌的时候兴许都没有如此紧张过。
终于瞧见熟悉的面貌,看到自己的爹爹后,小石头这才强撑着精神,眯起眼睛笑道:
“你终于来了啊爹爹,他们都说你把村民们引去给妖怪吃了,我才不信哩,他们都在骗我。”
“娘以前偷偷和我说了爹爹是顶好的大英雄,她才不会说谎,我相信爹爹。”
两句话说完,浑身疲惫的小石头终于再没抵抗眼皮的沉重感,两眼一闭,沉沉睡了下去。
不过也幸亏他合上了眼,才没看到此时此刻他父亲两颊的冷汗,没看到此刻他父亲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放心,我拿东西吊住了他的命,因为三昧神风落下的病根也能一并治好,但是孩子这一晚的遭遇对他来说太累了,大睡一场补足精气神后方能无事。”
林觉意解释两声,看着一脸手足无措的虎伥,对这个小石头的父亲,为虎作伥的刀客,他没什么好语气:
“但是这孩子今夜遭遇,这群百姓的怒火倾撒到他身上,全是因你而起,你作为父亲难道就不想说些什么?”
刀客将小石头安稳放下后,看到他一身的棍棒伤势,眉头皱起,本能地想去拔出背后的长刀。
然而回想孩子最后说的话,怔怔出神了一会儿后,他摇了摇头,终于没再选择重新拔出那柄尘封多年的老伙计。
他缓缓起身后,恭恭敬敬地与林觉意作了一揖。
完事后,他转过身,迎向那一群虽害怕,却不掩饰眼里仇恨的村民们。
“就是你,二狗子还有三牛就是在认识你后失踪的。”
“我没记错,当初定风庄就是他背着长刀的带孩子找大巫治病。”
“你还敢回来,还嫌她们这些寡妇家破人亡不够吗?”
……
刀客静静承受着村民们的谩骂,事情本就是因他一手而起,听信了那井下疯虎的言辞,才在这山岭之中又造杀业。
他无言反驳,也不能辩驳。
在一片谩骂的海洋之中,他却脑海空空,仿佛看到了心爱女子的盈盈一笑,洞房花烛的千金美妙,孩子呱呱坠地的啼哭嬉闹,看到妻子离世,孩子病笃,看到井下虎妖咆哮,看到自己为虎作伥。
刀客缓缓开口:
“我这一辈子,江湖戎马半生,手里杀业无数当了半辈子恶狼,见到心爱女子突然良心发作想过过安稳日子,只是像我这样的人,又凭什么能奢求事事完满呢?”
“自食恶果,悔不当初。一生习武,竟不能护住妻儿,为虎作伥,死有余辜。”
刀客背过双手,与沙门村的村民道:
“恶业都是罪人造下,我那孩子是无辜的,你们要杀要剐,冲着罪人来就好,我都一力担着。”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当有个村民一闷棍敲在刀客的额头上的时候,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家破人亡的寡妇们,即便两手空空,也随便在地上寻了些碎石,挤在人群中就对着那刀客发泄她们心里的哀伤与愤懑。
这一次,林觉意没了阻止沙门村村民们的由头,刀客愿死,村民想杀。
虎伥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一条命抵不了他的孽,但最后关头他愿意站出来,还算一条汉子。
狼心良心,在于那个兽字,不过一念之间的差距,他是个好父亲,却不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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