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宫掩映在山青叠翠之间。
一条石铺御道阔直延伸,从山下直通山间温泉殿。
山下环绕行宫的几处兵营,人马调动频频,不时有上千数的骑兵部队轰然出动,掀起沙尘阵阵。
骊山温泉自秦代开掘,两汉魏晋以来一直是帝王行宫,皇家游乐胜地。
数年前,苻坚在先汉宫室的基础上予以修复,整理出一片殿宇汤池。
规模不大,倒也山水环绕、楼台鳞次,景致不俗。
温泉殿后,有一林木掩蔽的佛堂。
午后的佛堂光线柔和,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金漆佛像前,盘腿坐着一名头戴珠玉笼冠、身穿绯色大袖衫、腰束金带的中年男子,正双手合十闭目礼佛。
他身后盘坐一位白须老僧,周围十六名黄衣僧人环绕。
诵经完毕,黄衣僧人拜首后退出佛堂。
老僧道安缓缓睁眼,一双苍目好似看尽世间繁华。
“陛下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矣~”
老僧半声叹息,褶皱满布的面庞略显无奈。
“呵呵,又叫法师捉个现形,倒是朕之罪过。”
苻坚爽朗一笑,转过身与道安相对而坐。
“法师不妨猜猜,方才朕在想什么?”
苻坚莞尔,道安老和尚一脸愁苦无奈的样子,每次看了都觉得有趣。
道安诵了句佛偈,叹道:“长安八苦会生,业障盈盈,邪祟谋逆,恶业骤增!
想来,陛下是为此烦恼......”
苻坚摆摆手:“些许丑竖小人,还不配搅乱朕心!
法师再好好猜猜!”
道安面色愈发愁苦:“贫僧愚钝,请陛下明示!”
苻坚轻抚短须,哈哈一笑:“朕在想,等司马曜那小儿到了长安,是否会喜欢朕给他起造的府邸?
听说谢安尤善抚琴,到时让他和法师同台较量,朕居中品评,岂不是人间一大趣事?”
老僧满脸愕然,苦笑一声:
“不想陛下这思绪,却是飞到了建康......”
佛堂外响起一阵沉重脚步声,伴随铁铠甲叶碰撞发出的叮哐响。
两名顶盔掼甲的将军出现在佛堂门前,雄壮身子遮挡光线,使得堂内为之一暗,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二将没有跨进佛堂,是怕身上凶煞冲撞了堂内祥和之气。
“屯骑校尉慕容越、建威将军苻登,拜见陛下!”
“何事?”
苻坚仍旧盘坐蒲团,老僧道安退让到一旁。
慕容越道:“禀陛下,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在山下求见!”
“噢?”
苻坚眉梢轻挑,倒是比他预想的来得快。
“慕容垂带了多少部曲?”
“臣看得真切,仅一人一骑!”
苻坚目瞳微缩,旋即爽笑:“好个阿六敦,果真好胆气!
去吧,召朕的冠军将军来见!”
慕容越领命告退。
苻坚目光移向苻登:
“文高,可部署妥当?”
苻登抱拳,浑厚嗓音流露腾腾杀气:
“陛下放心,管叫逆贼来多少,死多少!”
苻坚打趣道:“朕可是探明,那帮贼子纠合了三五千兵马,准备在朕返京途中发动袭击,一举将朕弑杀!
文高麾下不过千人,却要负责诱敌现身,难道不怕?”
苻登一张黑脸涨红:“陛下小看臣了!那帮贼竖不过乌合之众,臣麾下千余精兵,足够破之!
陛下若不信,不妨让慕容越留在骊山,且看臣为陛下取来逆贼首级!”
苻坚抚掌大笑:“壮哉!不愧是我皇家第一虓士!
朕便在此,看你破贼!”
苻登领旨,折身大步而去,雄壮身子披覆铁铠,宽厚肩背好似能扛起山川!
老僧道安低头念诵佛偈,满面慈悲哀愁。
骊山脚下,不久便会多出一片尸山血海地。
苻坚笑道:“朕这趟骊山小住躲清净,长安城里倒是热闹连连。
慕容垂,没有让朕失望!
鲜卑人固然要时刻提防,不过慕容垂对朕,还是忠心的!
法师,你说慕容垂此来,会如何开口?”
道安合掌:“亲子入狱,必是寝食难安、五内俱焚,贫僧以为,慕容公定会哭诉求情,为子洗脱罪名!”
苻坚想了想,摇头道:“朕却以为,慕容垂定会当着朕的面,狠狠痛斥慕容宝,请求朕严加处罚!
此乃以退为进之计!
这老儿早已料定,朕不会杀他儿子!”
道安露出一丝笑:“陛下若猜不中,下次讲经,可不许再走神!”
苻坚信誓旦旦:“法师若胜,朕把你译出不久的那本《杂阿含经》通篇背诵!”
道安宣了声佛偈,看向佛堂之外匆匆而来的人影。
“臣慕容垂,参见陛下!”
慕容垂也跪在佛堂外,身子伏低,额头贴地。
苻坚得意洋洋地朝道安使了个眼神,虚抬手道:“卿满身风尘,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慕容垂叩首道:“臣代不肖子慕容宝,特来向陛下认错......”
慕容垂简短地讲述了一遍单于台械斗案经过。
“......臣教子无方,管束不严,才让那竖子犯下如此大错,请陛下严惩!
臣也要状告当日负责考校的几名掾吏,是他们对我鲜卑子弟怀恨敌视,故意刁难,才使得大量鲜卑子弟遭到黜落!
各族良家子不明就里,都是被那帮掾吏所欺!
小儿辈们年轻气盛,争执之下动了拳脚,这才闯下大祸!
臣不敢包庇,但求陛下查明实情,还我鲜卑子弟一个公道!”
苻坚耐心听着,渐渐皱起眉头。
慕容垂说的话,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只字不谈罪名,却只说认错?
既是过错,再怎么处罚也不会太重。
听这番表述,那几个刁难鲜卑子弟的掾吏,才是罪魁祸首?
苻坚略感讶然,这倒是和他预先设想的全然不同!
道安低头默诵经文,嘴角露出淡笑。
“咳咳~”
苻坚瞟了眼老僧,面上划过些尴尬。
“卿之意,慕容宝并未犯禁?”苻坚不动声色。
慕容垂惶恐拜服:“那竖子在单于台内动武乃是事实,臣绝不敢否认,更不敢为其开脱!
只是,慕容宝和一众鲜卑子弟,绝非故意持械动武,更不敢触犯禁律!
此案事出有因,皆因掾吏刁难而起,而非各族良家子们事先预谋!
臣为大秦臣子,自当约束家眷谨守国法,不敢有悖!
故而,慕容宝犯下此过错,陛下依照律法惩处,臣绝无贰异!”
慕容垂叩首,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臣始终谨记,臣首先是陛下臣子,其后才是人父!
身为人父,为子乞怜乃人伦常情!
恳请陛下念在臣年迈如枯朽腐木,且已丧长子的份上,宽恕孽子慕容宝无心过错!”
慕容垂咚咚磕头。
苻坚心中顿生怜悯,还有些许惭愧。
当年慕容令之死,虽是王猛之谋,可他也有纵容之过。
“道明快快请起!”
苻坚起身快步走上前,俯身将他搀起。
慕容垂跪了许久,像是有些腿脚发颤,一颗老白头华发凌乱,苍老面庞满是泪痕。
苻坚见他这般衰老模样,心中更是不忍。
“道明莫要悲伤,朕定会下旨,严查械斗案内情,给死伤的良家子们一个交代!
慕容宝若无事前预谋,的确算是无心之过,朕会派人快马传旨,晓谕苏膺!”
苻坚握住慕容垂双手,一脸语重心长。
“臣叩谢陛下隆恩!”
慕容垂不顾阻拦,再度跪下叩首。
苻坚想了想,笑道:“道明来得正好,霸城附近有战事起,不知卿可有兴趣领兵?”
慕容垂精神抖擞:“原为陛下帐前先锋!”
“哈哈~先锋已有人选,道明就率一幢兵马前去助战就好!”
“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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