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茂端起茶汤抿一口,眼皮一抬,瞥了眼对案而坐的梁广。
半年来,这少郎似乎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性情似乎有了不小变化。
特别是此次护送郭娘子省亲回来,这种变化愈发明显。
相比起老实巴交的梁士伍、梁僧宝父子,这梁广油滑太多,精明得不像个僮奴子息。
听说此子在骊山下击退卢水胡流贼,斩杀贼酋彭蠡大王取得首级,立下不小功劳。
彭蠡大王勇猛狡猾,秦军屡次围剿无功而返,有几次甚至损兵折将,反倒助涨贼寇凶名。
如此强贼,不想莫名其妙,折在一无名小辈手中。
薛茂与梁广一家多有往来,知道他从小便刻苦习武,武艺应该不差。
可是再厉害,毕竟只是一介少年郎。
想来,或许是那彭蠡大王徒有虚名,又或是狂妄轻敌才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薛茂嘴角含笑,愈发肯定事实如自己所猜测的这般。
另外,这梁广除了勇武,还颇有城府。
那几样礼物,可是送到了他的心坎里。
此子,心思不浅啊!
薛茂放下茶瓯,心里对面前少郎有了全新了解。
“梁大郎,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顿了顿,薛茂又道:“不过,若是让令弟入宗学读书,成为正式弟子,还请恕薛某爱莫能助。”
梁广笑道:“薛君让家弟入宗学帮杂,晚辈已是感激不尽,又岂敢得寸进尺?”
薛茂淡淡一笑,此子倒是个懂分寸的。
梁广微微沉吟,揖礼道:“晚辈此来,是想请薛君出面,在宗老面前保荐我改录民籍,真正成为梁氏部曲!”
听到这话,薛茂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汤,差点一口气喷出来,呛得咳嗽连连,捶打胸口好一会才缓过气。
薛茂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嘭地搁下茶瓯:“保荐你录籍?做梁氏部曲门生?”
“正是!”梁广一脸实诚。
“咳咳咳~”
薛茂又是一顿咳嗽,用手点着他说不出话。
“你可知,由僮客改录民籍,是宗族对依附人口的最高奖励!
无数家籍私兵奋勇厮杀,也换不来一个改录民籍的机会!
因为一旦录籍,就有了彻底脱离梁氏的机会!
和梁氏宗族之间,也不再是依附关系,而是合作关系!”
薛茂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有些高亢。
堂屋拐角后,薛桃娘怯生生地探出头,担心阿父和梁广争吵起来。
梁广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力争取录籍,摆脱僮奴身份!”
薛茂冷笑:“你以为,斩杀彭蠡大王,护卫郭娘子有功,就能够说服少君和宗老们让你录籍?”
梁广皱眉,听这口气,录籍一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
薛桃娘送来茶汤,小声道:“阿父,您就帮帮梁外兄嘛......”
这一次,闺女撒娇求情也不管用,薛茂冷着脸摆摆手:“退下!轮不到你说话!”
薛桃娘立时噤声,不敢再多话。
梁广苦笑,冲她使眼色,免得真个惹怒薛茂。
沉默片刻,薛茂脸色有所缓和:
“十岁那年,我拜入桓侯门下,成为两位郎君身边伴读。
其后二十年,我便一直是梁氏僮仆。
你可知,我因何能够录籍,成为受梁氏荫庇的衣食客?”
梁广摇头,对于薛茂的过往一无所知。
薛茂自嘲一笑:“说来可笑,我能够录籍,摆脱僮奴身份,不因自身才学,也不因服侍两位郎君多年功劳。
而是因为,我的家世!”
“家世?”梁广愣住。
他口中两位郎君,便是指桓侯梁平老的两位儿子,如今的荆州刺史梁成,后禁将军梁云。
薛茂微微昂首:“我乃沛郡薛氏之后!
昔年江东名士,孙吴重臣,官至太子少傅的薛综薛敬文,乃我先祖!”
梁广半张嘴巴,没想到薛茂竟是士族之后。
薛综是谁他不知道,可“江东名士”、“孙吴重臣”这几个头衔可不简单,一听就很厉害!
孙吴时期,江东政权悉数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
薛茂先祖能做到太子少傅,家世门第定然不差。
不想后人却辗转流落为氐人贵族僮奴。
梁广也不禁唏嘘。
薛茂面北拜了拜:“天王下旨,恢复魏晋旧制,承认士族旧籍,设中正官考定簿阀,以定品第。
我乃沛郡薛氏之后,虽说最后也只定了个卑品,却也足以让我摆脱僮奴身份,一跃成了士户......”
薛茂笑容凄然,摇摇头:“改了籍,又能如何?
遵照占田制,我名下也不过多了七十亩荒田而已。
我仍旧需要依附梁氏而生,长女也只能嫁给氐人小帅,我甚至连拒绝的勇气也没有......”
梁广默然。
薛茂长女薛慧好,数年前嫁给仇池(甘肃陇南)氐酋杨氏旁系子弟杨策为妻。
据说此事是梁氏宗老促成,薛茂根本没有做主的资格。
头顶士族后裔光环,反倒让他和两个女儿,成为别人眼中的香饽饽。
薛茂叹息一声:“郭娘子身边仆婢,多死于卢水胡流贼袭击。
前日刘姥派人传令,征桃娘入少君府中为婢,贴身侍奉郭娘子。
我连自家女儿尚且不能照拂,哪里有本事为你保荐?
梁大郎,你却是高看我了......”
梁广心中微惊,薛桃娘即将成为郭娘子的贴身侍婢?
看来改籍成了士户,反倒给薛茂一家增添不少麻烦。
薛茂平复情绪,淡然道:“我既帮不了你,那些贵重礼物,你自带回去便是。”
梁广拱手:“薛君说笑了,不谈其他,只当晚辈一点心意便是!”
薛茂不置可否,忽地又道:“郭娘子嫁入梁氏不久,在宗族之内可用人手不多。
你护卫杀贼有功,若能得到郭娘子赏识,或有希望得到梁氏重用!”
梁广微怔,听这话意思,是让他投效郭娘子?
可那女人美则美矣,却有几分凉薄虚伪。
她夫妇二人,都不是可靠的投靠对象。
只可惜,他当下的选择似乎不多......
“多谢薛君忠告!”
不管怎么说,梁广还是感激薛茂能对他开诚布公。
薛茂看着他,罕有地鼓励道:“天下纷乱,尚需征伐,似你等武人,想要出人头地,机会总是不少的。
昔日赵主石勒,以区区羯奴身份尚且能够问鼎中原,何况我汉家儿郎,英雄自是不少!”
顿了顿,薛茂声音陡然压低:“大秦强盛一时,隐患却也不少。
天王举倾国之兵伐晋,一旦战事有变,关中震荡,恐连社稷也......
总之,你当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依附梁氏投身军旅,以兵权为目标发展自身,以求在乱世降临时有自保之力!”
薛茂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言,目光意味深长。
梁广满脸惊愕,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番话一出口,差点让他以为面前之人也是穿越客!
这薛茂,蜗居梁园却对天下局势熟稔于胸!
有点东西!
“薛君教诲,晚辈必定铭记于心!”梁广躬身揖礼。
今后,不妨多来拜访此人,想来定能得到不少指点。
目送梁广在薛桃娘带领下离开宅院,薛茂捻须久久伫立。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对梁广说出最后那一番话。
或许是有种感觉,此子今后,绝不会囿于一个低贱的僮奴身份。
“就当作结下一份善缘吧......”
薛茂心里默默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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