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初晨,天边涌着一片红霞。
渭水南岸,一片距岸边不远的平坦草地,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露宿于此。
当远处里闾传来声声高亢鸡鸣时,营地最外侧,一群奴人陆续从窝棚里钻出,打着哈欠开始一整日的忙碌。
几堆薪烬旁,一队士伍裹着羊皮褥子还在酣睡。
队主李方挨个踢一脚,骂咧道:“恁们个懒货,还不赶快起身收拾行囊!
待会若是让伯长瞅见,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
士伍们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爬起身。
李方刚要走,迎面撞见一名高大少年。
他上身穿青色窄袖短衣,下身穿灰白合裆裤,类似的装束称之为“裤褶”,也是时下大多数庶人和普通士伍的装束。
他脸上挂着水珠,肩头搭着拧干的布巾,手里拿着一支柳木马鬃牙刷,像是刚从岸边洗漱回来。
“梁广你来的正好,带上本什子弟赶快去打水,待会郭娘子起身要用热汤,可不敢耽误了!”
李方叫住他叮嘱道。
“队主放心,我这就去!”梁广拿布巾抹了抹脸。
李方又拉住他小声道:“待会得空,继续讲昨晚那故事!
慕容复大战参合庄,到底有没有抢走马夫人......
我琢磨一夜,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得紧!”
李方冲他挤挤眼,又对其他几位什长交代几句,朝着营地中央一路小跑而去。
那一片阔地,周围用犊车、驴骡车围拢,马匹拴在车旁,留一处缺口进出。
最里边还用一人高的帷布围拢,只见有女婢进出,却看不清内里情形。
一队披铠兵士就在犊车外侧露宿。
梁广收回目光,畜车围拢的地方,就是郭娘子宿寝之地。
一个三十岁许的什长箕坐在地,笑道:
“梁少郎,把你那毛刷借我也刷刷呗。
上次去闾馆,那娼婆嫌我齿黑嘴臭,硬是多要了我十五钱,气煞人也!”
旁边捆扎毛毡的什长笑骂道:“就你那臭嘴,刷十次也有味儿!可怜那娼婆遭了罪哟~”
“就是!换作是我,少说得加二十钱!”
“你若像人家梁少郎一般俊俏白净,保管那些个娼婆不加钱!”
“说不定还会倒给!”
“呸!你们几个夯豕!”
几个什长相互笑骂打趣,梁广也同他们说笑几句。
至于亲手做的牙刷,自然是收入背囊放好。
“二三子,随我去打水!”
梁广吆喝一声,带领本什十名少年兵士,拎着木桶到岸边打水。
穿越来到秦国已有半年,梁广基本适应了新的身份和环境。
十六岁的他父母双亡,仅留下一名幼弟。
身世还算正常,可所处时代却让他大吃一惊。
原以为是扫清六合的始皇大秦,不想却是黑暗混乱的十六国之“氐秦”。
历史上也称之为“前秦”。
国君正是大名鼎鼎的天王苻坚。
梁广对这段复杂混乱的历史所知不多,好在半年来潜心学习、加紧恶补,也算对时代环境有了大致了解。
他祖上出身略阳(甘肃天水)清水县氐族豪帅梁氏家族。
略阳是氐族世代繁衍之地,聚集众多氐酋豪门宗族。
除了梁氏,还有皇族苻氏、强氏、杨氏、毛氏......
从先秦起,氐族就和汉人混居,算是五胡里汉化最深的少数族裔,姓氏、语言、风俗、习性与汉人极为相近。
梁广原以为老天爷可怜他上辈子做苦逼打工人,这一世便让他投胎到了豪门之家。
不及暗自窃喜,脑海里前身记忆便汹涌袭来。
原来,他虽然姓梁,可跟氐酋梁氏在血缘上没半毛钱干系。
严格来算,他是一名氐族化汉人。
大概从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他的祖先依附于梁氏而生,成为梁氏农奴。
到了爷爷梁士伍这一代,因为跟随梁氏宗长上过战场,立下战功,得赐姓梁,从奴隶晋升为注有家籍的“僮仆”。
又经过父亲梁僧宝一代人拼杀,得以成为梁氏私兵,勉强算是依附于梁氏的部曲。
但和真正具有“国人”身份,录有正式“户籍”的氐人部曲相比,他们一家还有很大差距。
毕竟,他兄弟二人至今也不算国家正式编户。
等弄清楚自己的家世身份,梁广登时眼前一黑,恨不能当场晕死,回去继续做社畜。
二狗子们鼓吹的魏晋风流,可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啊!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自己这副身子相当健壮。
原主自幼在祖父、父亲严格监督下学习刀矛骑射,打熬体魄,习得一身颇为不俗的武艺,到头来白白便宜了他。
梁广只能暗自庆幸,到底老天爷给他留了条活路。
氐秦承魏晋制度,男子十六成丁,梁广已经算是个成年人。
两个月前,他被编入梁氏私兵,家籍注入鹰扬校尉梁闰名下。
第一次执行宗族任务,便是护送梁闰之妻郭娘子回洛阳省亲。
郭娘子闺名郭元君,出身洛阳汉人士族郭氏。
队伍数日前返程,入了潼关便放缓行速,因为郭娘子想要好好领略一番渭南风景。
梁广所在的这一队兵士以汉人为主,他手下十人,也都是梁氏籍下佃农子弟。
今年刚刚成丁,经过一番简拔编为私兵。
队主李方算是半个氐人,和梁广父亲做过袍泽,便直接任命他做了一什之长,统带十名汉儿少年兵。
清冽河水装满四只木桶,梁广双手并提,疾走如飞。
身后十名少年,大多只能提两桶水,瘦弱的一两个,双手提一桶水尚且憋得满脸涨红。
梁广提着水桶走向营地中央,甫一靠近,便有两名披铠氐兵上前喝止,从他手里接过水桶。
满当当一桶水分量不轻,两名成年氐兵各提两桶也有些吃力。
梁广双手提四桶步伐轻快,走了百十步脸不红、气不喘,守卫在畜车外圈的氐兵对他一阵指指点点。
少年兵们陆续把水送到,交给氐兵送入畜车内圈。
里边是郭娘子宿寝之地,他们这一队汉儿私兵,和睡在营地外围的奴人都没资格踏入。
至于帷布圈拢的营地中央,只有贴身侍奉的十几名女婢才能靠近。
梁广远远看了眼,帷布内人影憧憧,想来郭娘子业已起身。
从长安到洛阳,又从洛阳折返走到渭南,他竟然连郭娘子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这露宿营地,从最内圈到最外侧,层层森严,等级分明,如同梁氏宗族内的真实缩影。
“咴~”
一声马嘶乍响,梁广循声望去。
伯长支豹骑马从一名提水桶的少年兵身前冲过。
那少年名叫邓兴,和梁广家比邻而居。
邓兴瘦弱,双手提一桶水走得蹒跚吃力。
战马突然冲来,他下意识躲避,双手一滑,水桶打翻在地,反倒把那匹马吓得尥蹶子。
支豹身子摇晃,差点摔下马背,拽紧缰绳两腿夹紧鞍毡才勉强稳住,惊出一身冷汗。
“贱奴!找死不成?”
支豹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举起马鞭狠狠抽下。
“啪”地一声,伴随惨叫,邓兴捂着脸倒地,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打死你个贱奴!”支豹俯身一顿猛抽。
邓兴哭嚎求饶,连连打滚,单薄外衫被皮鞭划得破破烂烂,身上留下条条血痕。
氐兵们看热闹似的说笑着,汉儿少年们满脸惊恐。
就是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梁广心底火气噌地窜出,拨开众人大步上前阻拦。
支豹举着马鞭一愣,旋即喝骂道:“滚开!”
梁广抱拳行礼:“请伯长息怒!”
支豹见他不动,更是大怒,猛地抽下鞭子!
汉儿少年们低下头不忍再看,这一鞭子抽在脸上,想来也是皮开肉绽。
蓦地,看戏的氐兵们笑脸僵住!
只见梁广一抬手,便将那鞭子牢牢抓在手里!
汉儿少年们更是目瞪口呆。
伯长支豹家族,世代为梁氏部曲,本人以气力惊人、武艺高强著称,属于梁氏宗族重点培养对象。
伯长为百人将,掌管两个队共计一百兵,更兼支豹凶恶好斗,在场私兵无人不怕他。
不想梁广竟有胆量挺身而出,而且看情形,支豹似乎没占到便宜!
梁广攥紧马鞭,回头看了眼蜷缩在身后的邓兴,眼神示意他躲远些。
邓兴如蒙大赦,强忍哭呛,通红眼睛满含感激,手脚并用爬到一旁,在几个汉儿少年搀扶下才站起身。
梁广重新看向支豹,目光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还有一丝丝隐藏极深的厉色。
“撒手!”
支豹满面涨红,任凭他如何用力,那条价值三千钱的犀角兽皮鞭也抽不回来,宛如焊死在梁广手中。
“伯长息怒。”
梁广声音平静,“方才仆看得真切,伯长纵马奔来,邓兴为避让才失手打翻水桶,纵使有错,也不该怪罪到他一人身上。”
支豹大怒:“照此说,我亦有错?”
梁广没说话,眼神却表露意思。
如此宽阔的营地,你却偏偏往邓兴身前冲,要么是眼瞎没看见人,要么是故意捉弄。
邓兴若是不躲闪,被战马迎头撞上,少说也得断几根骨头,当场毙命也极有可能。
许是感受到梁广眼神含义,支豹恼羞成怒,松开马鞭手柄,猛地提拽缰绳,控使战马扬蹄向他踏来!
碗口大的马蹄眼看就要踩中梁广胸膛,支豹横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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