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这印刷坊不错吧。占地够大,设备齐全,人手充足,纸张墨汁木炭的库存也还有,直接就能开印。
“关键是还便宜。”
李明张开双臂,徜徉在前·张氏书坊附属的印刷坊中,那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说:
看,这是朕为你们打下的江山。
韦待价臊得满脸通红。
他终于意识到了殿下非要带着来俊臣的真正原因——
在这小混混满口鸟语花香的“耐心劝导”下,老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书坊和印刷坊怎么能混业经营呢?这是不公平竞争呀!
于是,他“自愿”将印刷坊以四百贯的公允价格转让与李明殿下,做个卖书翁足矣。
全程目睹此事的韦待价,只能把耻辱的泪水往肚里咽:
我乃堂堂京兆韦氏逍遥公房之后,居然为虎作伥,参与此等龌龊之事……
而另一边,来俊臣也很不爽。
只要肯多花时间磨一磨,多叫几个弟兄来“坐一坐”。
他完全有信心以更公道的价格,零元购了这破地方。
“行了,你俩都别怄气了。
“阿韦,四百贯是公道价,你看人老张也没说什么。
“小来,我们强买人家产业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你想白嫖人家,万一报官了咋整?”
李明安抚着两位有点太极端的下属。
虽然二话不说直接收购一家印刷坊有点太霸总了,但他也不是想当然。
改良印刷术只是第一步。
当他拥有一台可以每天输出的印刷机器,以及一套市民已经接受了的人工分发推送体系……
那这意义就不仅仅局限于印印小传单、写写小作文了。
他相当于掌握了一台舆论机器!
这次事件中,舆论的力量甚至远超李明自己的预想——
不过是几个带节奏的毛头小孩,窝在西市的一角,居然能把国家从庙堂到民间搅得天翻地覆!
这种大杀器,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在大唐,舆论战是真正的蓝海市场,优势赛道——
毕竟贞观群臣再妖孽,也不可能在网上当过键盘侠吧!
虽然李明逃了房玄龄的无数节课,但老房的阴谋术他是真学进去了——
借着解救侯君集的名义,建立属于自己的舆论霸权!
而开发了新式印刷术,就是新式霸权的技术积累呀……
想到这里,李明不禁热血沸腾。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柳条筐上,面对手下突然多出的几十个工匠,满怀激情地演讲:
“我是你们的新老板,我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推动大唐的科技进步!
“你们只要跟随我的脚步,就能一同开启人类的新未来……”
然而如石沉大海,底下的人根本不鸟他。
工人满脸木然地干着活,头都不抬一下,根本不在乎老板是谁。
因为闷热,他们只搭着件单衣,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干活也拖拖拉拉。
雕刻雕版的师傅们更是只能坐在地上,眯细了眼睛,借着摇摆不定的光线,哆哆嗦嗦地在陶泥上沿着拓印刻字。
这幅麻木困窘的景象,一下子把李明心头的火给浇灭了。
这些工人师傅们,非常不对劲啊……
一个个都比无偿996的怨气还大。
就这身体状态和工作状态,还创个鸡毛新,干个鸡毛霸权?
李明扯扯韦待价的袖子:
“他们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韦待价满头问号。
哦,忘了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雅人……李明转向另一位谋士:
“俊臣,你怎么看?”
而来俊臣的反应也出奇的一致:
“工匠不都是这样的吗?”
李明眼角一抖。
雕版是门技术活,这些技术工人放现在都是厂里的大宝贝,能当面吊厂长的存在。
他们却瘦成了皮包骨,这是正常的?
来俊臣冷哼一声:
“得亏老张是书商,算半个读书人,对待他们还算体面。
“在其他工坊,干活不利索可是要挨鞭子的。”
韦待价点点头,颇为不屑地接话道:
“长安的暴发户太多了,不懂得礼教。
“即使对待贱民,也应该使其免受饥寒,不可体罚……”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李明冷不丁插嘴:
“你叫他们什么?‘贱民’?”
“对啊,贱民。他们都是贱……”
韦待价正要解释,但一看李明的眼神,立刻不敢说话了。
来俊臣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没错,贱民。没有土地,入不了良籍,可不就是贱民。
“他们是贱籍,我也是贱籍。”
“良籍?贱籍?”
李明听见了陌生的词汇,看向韦待价。
韦待价不敢面对这双透彻灵魂的眼睛,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解释:
“贞贞贞观律有令,编户为良,非编为贱……”
他以为殿下心善,听不得这个。
“工匠隶属工乐户,便是贱籍……”
贱籍……
李明有些恍惚,怔怔地听着两人的科普。
良贱世袭、不可通婚……贱籍类比畜产、可以被任意买卖……不能拥有田产、不能当官……只能从事被人唾弃的固定行业……
他第一次听说如此森严而荒诞的法律条文,内心在慢慢变冷。
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现代人,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套烂糟的封建糟粕。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李明扪心自问,良贱之分,已经像空气一样充斥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若非刻意提醒,有谁会专门注意到空气的存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都隔着一层厚障壁。
明明都是人。
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是人。
大唐盛世,居然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他闭了闭眼,闷声问:
“那,《贞观律》允许脱离贱籍吗?”
韦待价艰难地咽了口水,如实回答:
“有是有的,一是熬到七十岁或残疾,二是等陛下大赦天下,三是钱财赎买。
“工户属于地位较高的‘杂户’,户籍由少府监管理,交钱就可以直接入良。”
也就是说贱民还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连花钱都赎不出来是吧……
李明面沉如水,平静地吩咐韦待价:
“那就劳烦你跑趟少府监,把他们都赎了。”
每赎一人至少得花费二十贯,这里大几十号人,够买好几个书坊了……
韦待价快速在心里算了笔账,但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谨遵殿下命令!”
来俊臣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工人们,至少也得以此为饵钓着他们——
只有干活卖力者,才有资格被赎。
但他张了张嘴,终究不敢说出口。
本能告诉他,现在的明爷非常、非常危险。
千万别犯贱多嘴。
李明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静静地席地而坐。
他强压下此起彼伏的情感,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原来制约手工业产能的真正根因,在这里啊——
贱籍制度。
指望贱民发挥什么“主观能动性”,属实有点想太多。
能不在背后捣乱就算烧高香了。
而且贱籍居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世袭罔替”,连一点翻身的盼头都不留。
在这种落后的生产关系下,工匠自然没有什么工作动力,谈何创新?
可李明接下来的一切计划,又离不开能工巧匠的鼎力相助。
不论是感性上还是理性上,他都不能允许贱籍的存在。
至少在他手下,不允许。
他艰难平复了心情,慢慢站了起来,再次站上了柳条筐。
工匠们照样连头也不抬,好像在面对空气。
这小郎君还怪有趣的,比老张还爱说废话……他们在心里吐槽解闷。
这也算是他们人生中少有的乐趣了。
老实说,他们对换老板并不是完全不在乎。
他们宁可要老张。
老张虽然嘴臭,但好歹是懂行的。
不会像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一样,张口几天就要换一批印刷版。
然而,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贱籍和士族,中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
只能沉默以对。
“咳咳。”面对如行尸走肉的工匠们,李明清清嗓子,简短地说:
“我替你们赎身,从此你们就是良人了。”
什么?
工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第一次仔细揣摩这位不懂行的小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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