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薪火相传

  “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没乱说,只是向父皇汇报了最近的思想情况,以及后宫的工作动态。”

  “你说得对,那你为什么这几天都乖乖在小学上课?是因为你喜欢小学吗?”

  秘书省,小学。

  李明跪在自己的专属坐席上,恭敬地听取恩师房玄龄的教诲。

  别问,问就是尊敬师长,和两仪殿、立德殿发生的男女双打没关系。

  他的小跟班们迫不及待地想吃瓜……不是,向明哥嘘寒问暖。

  但被房玄龄的眼睛一扫,又乖乖坐回了座位上。

  前几天陛下和李明“深入坦率交换意见”的八卦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太极宫内外。

  这口瓜又脆又甜,毕竟自从李世民从秦王变成圣上,大家已经很少见他这么纯粹地发脾气了。

  而李明也作为第一个在两仪殿上露屁股的……人,被一同记入了起居注,永垂史册。

  “陛下交代老臣,向诸位公子转达几句嘱咐,以下是陛下的原话,还请诸位静听——”

  房玄龄喝口茶润润嗓子,面向不安分的小学生们,毫无起伏地说道:

  “你们这群臭小子,整天不读书,就知道游手好闲,与腌臜为伍。你们的老子成天向老子告状,老子也烦了。你们以后谁再敢逃课,就特么别来了。”

  说完,他又对着某位“腌臜”输出道:

  “尤其是李明,从今往后,除了文学殿和立德殿你哪儿也不准去。过两天,老子亲自查你作业。”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恐怖的故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孩子们心里再不忿也只能自认倒霉,乖乖研读今天新发的《弟子规》。

  据说是陛下对李明一通“关怀”以后,痛定思痛,召集孔颖达、颜相时、褚亮等老顽固,连夜编了一套封建糟粕。

  遥遥领先十几个世纪了属于是。

  很难说陛下的这次扩大化处理中,有没有某位被扣一年工资的人民教师在推波助澜。

  课堂上,李明左耳进右耳出,坚决不受封建思想的腐蚀,脑子里又开始盘算起来。

  他现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是因为作了个大死,惹得龙颜大怒。

  而是因为,自己差一步就要被封王了。

  众所周不知,唐初部分实行“有大唐特色的分封制”。

  王爵虽是虚封,但有时还会追加与封国对应州县的刺史(政治主官)和都督(军事主官)职位,让亲王也能一手包揽封地的军政实权。

  在州县制版本更新里打上了分封制的怀旧补丁了属于是。

  然而,当时李世民给李明赐封的,只有曹王之衔。

  而没有同时授予曹州刺史、都督之职。

  妥妥的虚位亲王,版本陷阱。

  实际权力一点没有,反而树大招风。

  真正的封王=封号。

  也就是说,要不是他及时作死、激起真龙一怒,就已经上了长孙无忌和武则天的死亡笔记了。

  是的,前几天他和皇帝当堂对线,有一部分是真情流露,也有一部分是故意为之。

  真假掺半,才能让他的演技无可挑剔,真正勾出了李世民的怒火,让自己躲过“封王”一劫。

  只是很可惜,没有让李世民一步到位把自己贬为平民。

  这就意味着,过了一劫,还有下一劫。

  他也多少摸出了李世民的性格,生怕那货气消了以后又整出什么“此子类朕,封王!”之类的幺蛾子。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宫中!

  我的棺材本还在西市的店里堆着呢!

  “我要尿尿!”李明拍案而起。

  侍奉在李明身侧的年轻文士同时起身:“臣下为殿下护卫。”

  李明嘴角抽搐。

  “韦待价,你不是在看大门么?为什么今天我一过永巷,你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

  韦待价黑着脸拱手:

  “陛下命我担任殿下的典签,每日向陛下报告您的一举一动。君父之命,我必恪尽职守!”

  所谓典签,就是皇帝派在亲王身边的明牌探子,负责监视亲王有没有造反什么的。

  从堂堂十六卫将军变成了打小报告的,韦待价咬牙切齿地谢了皇恩,对这份新工作充满了“干劲”。

  他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看住这个害他获此“殊荣”的罪魁祸首。

  “被人看着我尿不出来,不尿了。”

  尿遁遭到克制,李明无趣地坐了回去。

  房玄龄瞥了一眼,慢吞吞道:“先讲到这里,暂歇一刻钟。”

  孩子们一个个头晕脑胀,趴在桌案上不想动弹。

  李明悲悯地看着战友们的惨状,贼溜溜地凑到了房玄龄身边:

  “房公……”

  “书上不懂的内容都可以向老臣讨教。”房玄龄堵住了他的嘴。

  李明悲天悯人地说:

  “陛下曾不止一次地教导我们,要以天下苍生为重。京中吃不起饭的人还在等我们施粥,我放心不下啊。”

  “殿下大可放心,施粥摊有专人照看,那八万多斤来历不明的铜钱亦然。”

  房玄龄斜了他一眼:“没有你们捣乱,他们干活能更有效率。”

  说着,他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

  李明看见茶杯空了,立刻有眼力见地为恩师斟茶:

  “哎呀,老师啊,弟子我确实有个学术问题想和您探讨探讨。

  “假设某人与父亲闹了点小误会,被父亲禁足,该如何解除误会呢?”

  你说的某人是不是你自己……韦待价心里嘀咕。

  房玄龄慢悠悠嗦了口茶:

  “首先,我会尽力避免误会的产生。”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李明想吐槽。

  房玄龄接着说道:

  “譬如,殿下若想不想封王,可以推辞说‘儿臣不舍离京就番,惟愿终生服侍父皇左右’,或者说‘儿臣德疏才浅,惟恐有负皇恩’。

  “说辞有很多,您又何必与陛下在殿上比试嗓门大小?害我连累被罚了一年薪俸。”

  房玄龄的语气带着哀怨。

  成功爆了老登金币,李明的心情一下子就畅快多了,忽然发现了华点:

  “老师知道我不想封王?”

  房玄龄翻起了接下去要讲的教材,都懒得看他:

  “您把韬光养晦都写在脸上了。”

  韬光养晦?

  韦待价觉得自己听见了相当高级的东西。

  皇子间的斗争已经这么激烈了吗?

  李明的神色同样一僵,立刻殷勤地给房玄龄捶背:

  “哎呀相父您真是算无遗策,啥都瞒不过您!不瞒您说,弟子我是如临虎穴龙潭地,脚踩钢丝步步悬……”

  一口一个相父,丑陋的嘴脸让韦待价都没脸看了。

  “杞人忧天。”房玄龄给出了和李世民相同的意见。

  毕竟人是有时代局限性的,相父也不可能预知未来……李明对房相父的失策深表理解,厚脸皮地追问:

  “此事不谈,回到刚才的假设。我……啊不,那位某人该如何让父皇消气,让他放我出去呢?”

  人称都乱了喂……韦待价懒得吐槽。

  房玄龄合上书本:

  “乖乖等那位父皇气消了如何?”

  “哎呀,别那么死板嘛~”李明死皮赖脸地给老师捏肩膀:

  “学生想快一点让父亲消气嘛,毕竟生气伤身,学生也是一片孝心。”

  房玄龄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若真有这片心,那就好好学习,别胡思乱想。问完了吗?我准备上课了。”

  见软的不行,李明索性耍起了赖皮:

  “我不管我不管,你都跟我说到这一步了就一定有办法!你是我的长史,你藏私,我要去父皇那儿告你!”

  房玄龄倒是不生气,幽然开口道:

  “你可知道你的父皇最近为什么焦头烂额吗?”

  “他焦头烂额?”李明一怔。

  房玄龄瞥了他一眼,谆谆教导:

  “你有时也要站在陛下的立场思考问题。找到他最关注的问题,然后……”

  “然后替他解决问题?”

  “在解决问题的同时,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嘶~

  李明肃然起敬。

  短短一行字,凝炼着一位职业官僚的洞见。

  老银币是真的在教自己。

  他追问:

  “父皇现在最焦头烂额的是什么事呢?”

  “殿下既然觉得所有人都想害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个外臣问这么多问题?”

  房玄龄重新翻开了书本,不再搭理李明。

  李明一愣,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大概因为知道老师是老狐狸,能撬一点知识是一点吧。”

  房玄龄啪地把书拍在桌案上。

  “滚!”

  把熊孩子轰了回去。

  …………

  自从李明上学以来,小学课程破天荒头一遭地从头讲到了尾。

  房玄龄心情轻松地收拾着书本。

  还好,自己的投资没有问题,李明殿下还是靠谱的。

  前几日,在刚知道两仪殿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连历经风浪的老房都在考虑要不要割肉止损了。

  因为李明骂得实在太难听了,字字直戳陛下的软肋。

  换位思考,如果房遗则敢对他说出这番话,横竖得断条腿。

  何况是尊严不容挑战的皇帝。

  然而,陛下后续的一系列处置措施让人始料未及——

  加强教育。

  没了。

  甚至连约定拨给的幕僚韦待价,也只是换了个名头,照样下放。

  这算得上什么处置?

  简直是父子之间的亲情互动。

  至于那顿屁股,就更耐人寻味了。

  在两仪殿上当众揍。

  这不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此娃是朕亲自管教的好大儿吗?

  回想起来,除了对年幼的嫡子李治和嫡女李明达,在其他皇子皇女面前,陛下从未表现得这么像一位父亲。

  “莫非李明殿下说的不敬之言,其实都说到陛下的心坎里去了?”

  房玄龄觉得,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这个熊孩子的真正能力。

  这小手段小心机,玩儿得花呀。

  房玄龄收拢发散的思绪,似笑非笑地看着杵在一旁的韦待价。

  “韦典签,刚才我和殿下的那番童言,你也要一字不差地禀报陛下?”

  韦待价的脸像走马灯似的,闪过各种纠结的表情,最后归于茫然:

  “您说什么童言?”

  房玄龄笑了。

  “你也不一般,有宰相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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