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陆云逸离开,军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军帐外那轻轻吹动的冷风在发出低吟。
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在军帐外响起,
一道高大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先前在外等候的石正玉。
“大将军。”石正玉面色凝重,躬身行礼。
“嗯,说说你对陆云逸的看法,知无不言。”
蓝玉坐在上首,面色平静,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军报文书仔细查看。
石正玉低声道‘是’,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陆云逸在庆州卫千户所中负有盛名,
在我等离开时,那处营寨大半军卒都出来相送,
看他们的样子,很是不舍,
倒是有一点值得深思,那千户阎三一直没露面,二人的关系可能不好。
回程路上我们没有走已探明的安全道路,
而是横穿了几座大山与洼地,在这期间属下数次迷失方向,但陆云逸没有。
回到军寨后,一路行来他左顾右盼,
属下问他,他说在学习军寨布置,并且同样认为进攻与防守缺一不可。”
说到这,蓝玉眼睛一顿,缓缓抬起头,面露思索...
石正玉继续娓娓道来:
“属下注意到,此人虽然外表恭敬谦逊,但内里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一个地方军卒初入北征营寨便敢四处查看,
面对军卒打量毫不畏惧,甚至有几次他还瞪了回去,说明此人胆子极大,
而且....而且...”
石正玉眉头紧皱,似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大将军,若有所思说道:
“而且...此子给我的感觉像大将军。”
“嗯?像我?”蓝玉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些诧异。
石正玉眉头愈发紧皱,想了想说道:
“还请大将军恕罪,属下必须直言不讳。”
“婆婆妈妈,说。”
“是,大将军心思细腻,但行事跋扈,
而陆云逸行事谨慎细腻,但心里跋扈,
待人待事看似热情,但属下能感觉到那种疏远,
并且...还能从他身上体会到大将军身上的那种...傲气,对,傲气。”
石正玉脸上带着浓浓的疑惑,他不知为何在一个地方百户身上,却能有这种感觉,
恃才傲物?还是此子原本就心高气傲?
石正玉不知道,但大将军有令,他只能和盘托出,不敢有一丝隐瞒。
蓝玉听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嘴角才露出微不可察的微笑:
“心有傲气,得有本事才行,看来这陆云逸认为自己是个有本事的。”
“相比于大将军,他还差得远,是属下失言了。”
蓝玉却浑不在意,视线撇向一侧,拿起了那放于桌上的马蹄铁:
“可知此物?”
石正玉缓缓抬起头,打量了一眼便说道:
“回禀大将军,是马蹄铁。”
“对,此物由陆云逸改进,昨日本侯已经命人试过了,的确有效,若是长途跋涉可免战马损耗一成。”
不知为何,蓝玉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
而石正玉则猛地抬头,瞪大眼睛,再一次扫视那马蹄铁。
“一成损耗啊,这东西放在庆州卫一文不值,但若是放在整个大明,每年不知省下多少银子,
兵部与工部那些酒囊饭袋,每年花费大把银钱,研究了数年还不如一个地方军卒,真是可笑至极!”
蓝玉脸色阴沉下来,对于京中之人有些不满。
石正玉这时说道:“大将军此物是否有缺陷?
属下还是不相信仅凭借他...就能比得过工部的那些工匠,
属下见过那些工匠,他们虽然邋里邋遢,恃才倨傲,但是真的有傍身之技。”
蓝玉盯着那马蹄铁上多的那根铁钉,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此物的确有缺陷,他找不到足够坚硬的精铁,
但那只是对他而言,之于朝廷..不算什么,
只要将此物送到工部衙门,当日便能做出更为坚硬的马蹄铁,让我大明省下大笔钱财。”
石正玉面露怪异,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感觉没有错,那陆云逸就是恃才倨傲。
“那这陆云逸...岂不是立了大功?”
蓝玉嘴角露出笑容,轻轻点头:
“没错,是他无法想象的大功,我打算将此事隐瞒下来,待到战事结束,返京后再交给太子殿下。”
蓝玉脸上线条渐渐柔和,眼中露出一丝温情:
“三爷已经十岁了,我这个舅爷整日在外,也见不了几面,此物就当礼物,也让陛下高兴高兴。”
石正玉脸色顿时严肃起来,沉声说道:
“若此物真的如此重要,那将是他以后的晋身之阶,恐怕那陆云逸不会轻易放手。”
蓝玉脸上的温情刹那消失,眉头紧皱,盯着石正玉:
“功劳是谁的便是谁的,若是见了功劳就抢,长此以往人人离心离德,我大明江山何以为继?”
“属下鬼迷心窍,属下知错。”石正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本侯看你们是承平已久,过惯了好日子,尽想拿那嗟来之食,
这天下是陛下的,是太子的,未来是三爷的,
只要本侯还在一天,就容不得人胡作非为,尤其是在军中!
我告诉你,此物是陆云逸所为,功劳便是他的,
就算他战死在北疆,这功劳也落不到旁人手中,
不光如此,他的名字还会被太子殿下熟知,也会上呈陛下。”
蓝玉眼中凶光大盛,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石正玉:
“你要给本侯看好军中之人,若是有人在这上面动歪心思,不用客气,统统抓起来!”
尽管天气寒冷,但石正玉还是汗如雨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连忙说道:
“属下知错,军中之事属下不会让人胡作非为。”
蓝玉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石正玉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离去。
待他走后,蓝玉拿着那马蹄铁来回端详,眼中尽是阴冷,浑身弥漫着厮杀气息,
过了许久,他那沙哑的声音才在军帐内响起:
“盯紧那陆云逸,莫要让人下了黑手。”
军帐一侧,那巨大地图之后,一道干瘦身影默默走了出来,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回答:
“是。”
蓝玉静静坐下,面色平静,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陛下虽然身子骨硬朗,但年纪还是大了,
一些人动了歪心思,想过前朝那般无法无天的富家翁日子,
他们巧夺军功,上下其手,压制有才之人,
一路行来,我已知道十余人被刻意压制,军功被分润,不得晋升,长此以往这大明如何能好?
再不管一管,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岂不是要被毁坏一空?”
那干瘦身影面有残缺,淡淡开口:
“太子殿下派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
侯爷要压制心中愤怒,悍而出手容易落得下乘,
如今我等在明,敌在暗,
要等,等北疆平定,等陛下与太子殿下将视线凝于国内。”
蓝玉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怒不可遏,声音也有些激动:
“等等等,等什么等,科举已经烂了,还要等军伍卫所也烂吗?”
“侯爷息怒,胡逆一党已被惩处,科举会慢慢好转,
军伍之事干系重大,要等打完仗.....侯爷要冲动,
您这一路虽说发现十余人被压制,但您也保护了许多人,他们会念着侯爷的好。”干瘦之人声音平淡,不疾不徐。
“好转个屁,都是狗改不了吃屎,消停几年又会掀起风浪,不如尽数杀了一了百了!”
蓝玉扶腰怒骂,将茶壶拿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径直走出营帐!
.....
军寨之外,刘黑鹰与一众军卒等在门口,看着军帐的主路望眼欲穿,
终于,刘黑鹰看到了一熟悉身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于是他立刻踮起脚来用力挥手:
“云儿哥!这里!”
正走在军寨中东张西望的陆云逸一个哆嗦,循声望去,顿时脸色一黑,
连忙快步走出营寨:“你在这里做甚?”
“等云儿哥啊,我们又不知道去哪。”刘黑鹰五官挤在一起,笑呵呵地如同弥勒佛。
“好了,各自回家吧,明日进入前军,以后我等便是前军斥候了。”
陆云逸摆了摆手,但众人却没有散去,反而一个个地瞪大眼睛,
“真的啊?”
刘黑鹰有些激动,如此一来不仅有了立功机会,还能摆脱阎三。
陆云逸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而后侧脸面对众人,看向那天空中的乌云:
“忘了告诉你们,明日起我便是千户,尔等尽入我帐下。”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刘黑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呆呆地看着眼前微微抬起的侧颜,嘴巴一点点长大,小小的眼睛中出现大大的晶莹,
只见他激动着上前,一把抱住陆云逸:
“真...真的吗?”
“你先起来。”陆云逸感觉一阵恶寒,挣脱了拥抱故作淡然地点点头:
“自然是真的,明日待新军入列,我等便要开始操练了。”
得到了陆云逸确定的答复,场面顿时沸腾,军卒们脸上不可抑制地出现笑容,
在如今大明,上官升官便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升官!
就如刘黑鹰,此刻已经激动地无法呼吸,前些日子他还是小旗,如今是总旗,
明日...明日就是百户!
数年来积攒的委屈,受过的打压似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被压制太久,以至于他恨不得痛哭流涕!
但很快,他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僵住,猛地回头看向陆云逸,
囔着鼻子问道:“云儿哥,我会是百户对吧。”
他脸上带着一些忐忑,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九成九的答案,但依旧还要再次确认。
陆云逸笑着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那是自然一人升官鸡犬升天,都说你是狗腿子,怎么能不升官呢!明日让那些新军看看,我庆州斥候的厉害!”
“啊!!!!!我是百户了!”
刘黑鹰激动地蹦了起来,放声大笑,
陆云逸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含笑,产生了刹那间的恍惚,他看向在场的诸位军卒,
他似乎有些忘了,这些军卒只是长得老成,其实只有二十余岁,
放声大笑纵马高歌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
一个时辰后,陆云逸返回家中,正在门口清扫积雪的老张顿时愣住了,
“少爷您咋回来了?”
“被调回来了,父亲在家吗?”陆云逸将马缰递给老张,问道。
“老爷在家,夫人去寺庙为少爷祈福了。”
陆云逸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温情,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忙,不用管我。”
“好嘞。”
进入院中的陆云逸径直走向正房,恰巧看到陆当家正拿着书册,在屋内来回徘徊,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父亲。”陆云逸轻呼一声。
陆当家看了过来,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头:
“你怎么回来了?有变故?”
陆云逸轻轻点头,径直迈进屋子带上房门,将手中长刀放在桌案之上,言简意赅地说道:
“我被蓝玉调入前军做斥候,还升了千户。”
“有这等事?我并未与他打过招呼。”
陆当家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刚刚升了百户,转眼就成了千户,
就算是有一些关系,也不能如此提拔。
“是前些日子探明敌情的军功,这才得以晋升,
另外他说帐下精锐斥候去年死伤殆尽,让孩儿为其训练新军。”陆云逸将此事说了出来。
贸然升任千户,他心里也有一些打鼓。
“若是组建新军的话,那还说得过去,若是你平白无故挤掉旁人位置,那可要结仇了。”陆当家表情舒缓了一些。
“那阎三呢?阎三如何说?”他又问道。
陆云逸拿起桌上茶杯,一杯接着一杯,抽空回答:
“大将军的调令,阎三还能说什么?带着剩余军卒继续探查呗。”
陆当家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笑意,“那他有得受了。”
陆云逸也笑了起来,便站起身:
“那父亲我先回去准备了,明日还要入军营。”
陆当家点了点头:“去吧,等你娘回来,我等一起用饭。”
“好。”
没过多久,陆云逸回到属于自己的东厢房,
走到一侧将脸颊浸入水盆,刺骨冰冷的寒意汹涌袭来,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混乱的脑子也清醒下来。
随意擦了擦脸颊,陆云逸走到长桌后坐下,拿起纸笔,沉思片刻下笔书写。
“骑兵斥候战术以及训练方法。”
“元军斥候战术以及应对方法。”
“军卒心理问题发现与疏导。”
“情报收集分析与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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