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之内,弥漫着血腥气味,陆云逸看着武福六,满眼疑惑。
此人阵斩十级,按理说应该勇猛异常,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陆云逸看向他的胸膛,麻布下有着暗红色血迹向外渗透,
看其痛苦的模样,骨头想来是断了好几根。
这种滋味他在刚进入军伍时也曾体会过,难受至极,翻身都做不到。
武福六面露苦笑,眼里闪过一丝自嘲,摇了摇头:
“都是属下疏忽,这才落得如此下场,怪不了别人。”
可陆云逸却皱起眉头,盯着他上下打量,致使武福六眼神躲闪,
“你在撒谎!”
陆云逸冷喝一声,声音冰冷,顿时将周围几名伤员的注意吸引过来...
“没...属下没有撒谎。”
武福六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摇头,
可此举扯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让他眉头紧皱,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在战阵之上,本官为了让你们不要松懈疏忽,还特意提醒,
你能斩首十级,定然有过人之处,怎么会疏忽?老实交代,有何隐情?”
陆云逸并非刨根问底之人,但斩首十级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他想看看这武福六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还是那首级都是抢来的。
如今军制还未彻底完善,只看首级,在军中有流言,
杀的多不如捡的多,捡的多不如抢的多,这便是首级制的弊端,无法追踪溯源。
若是这武福六捡了阵亡军卒的头颅,若是没被他发现也就罢了,
如今发现了,自然要一查究竟!
他新官上任,多了五十名手下,若是不杀鸡儆猴,这队伍不好带啊。
陆云逸死死盯着武福六,他却眼神躲闪,俨然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就在这时,他们侧后方出现一道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大人,是有人要陷害我等!”
陆云逸脸色猛地阴沉下来,转头看去,
只见是一名被砍掉左小臂的军卒,
此刻他脸色惨白,双目血红,死死地盯着陆云逸,像是有深仇大恨!
武福六脸色一变:“小顺子,休要胡言乱语,是我等疏忽!”
陆云逸却不再理会,直接将他按倒在床榻之上,起身来到这小顺子身侧,
没有开口,而是先拿起他的左臂看了看,
看到其上有一根麻绳用力将手臂箍住,便轻轻点头,
“处理得还算不错,虽然少了小臂,但军中的一些活计还可以做。”
如今大明对于军中伤残之人并没有太好的安排,
军中有限的一些位置也被诸位大人的心腹伤员占据,用来拉拢人心。
这小顺子的处境,若是陆云逸不开口,想来只能回卫所种地,受人欺负。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的小顺子眼睛微微睁大,其内闪过惊喜:
“大人...真...真的可以吗?”
“废话,你是跟随本官受的伤,后续的安排自然由本官操心,
总之你放心,定能让你在军中找一个营生,不至于挨饿。”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顺子眼中顿时充满晶莹,
如他这般小人物回到庆州,的确只能去种地,
但却因为大人物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陆云逸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个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六七,虽然皮肤黝黑,但还显得稚嫩,倒是有些可怜。
小顺子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大人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好,既然你是武福六麾下,说说当时的情况。”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仇恨,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怨毒,而武福六则轻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便听小顺子说道:
“大人,我等是跟随您清理外围元人,
您大战那壮汉之时,小人就在旁边,都说您武力高超,如今算是见到了。”
“废话少说!”
小顺子一缩脖子,连忙说道:
“当时武大哥带着我们十骑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地搜,起初战事顺利,虽有斩获,但也不多。”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畏惧,顿了顿开口:
“后来...当我们找到第五顶帐篷的时候,里面有四名元人,
按照武大哥的实力,想必不用受什么损伤便能拿下这一功劳,
可...可...就在这时,有一十人队赶着十余名元人朝我们这里冲来,
当时我看到他们了,我喊他们将赶人到别处,可那些人却不管不顾,依旧将元人赶了过来,
其实...若是我等一同厮杀也就罢了,亦是能轻易解决,
但...那些人却在一旁看着,看着那些元人汇合,看着那些元人将我们包围,看着他们与我们厮杀..”
小顺子的声音猛地低了下来:
“我身体瘦弱,厮杀本领不行,拖了同袍们的后腿,
还是武大哥厉害,杀了好些人,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小顺子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就连一旁的武福六也呼吸急促起来,疼痛的呻吟声随之响起。
“而那些人...见死不救,在一旁冷眼旁观,
最后...最后他们还来抢夺那些重伤的元人,好几颗头颅被他们抢了去。”
“为何不禀告上官?”陆云逸眼神冰冷,声音中透露着杀意。
“我们是调来的新卒,不认识大人。
他们说早就跟随大人许久,就算告到您这,也不管用,要想息事宁人,就闭上嘴。”
说着,小顺子脸色变得涨红,脸上写满委屈,眼泪一滴滴掉落:
“武大哥也受伤了.....我也残了,我们都受伤了,所以...”
“所以你们打算息事宁人?”陆云逸声音冰冷,眉头紧皱。
“大人,此事是我的决定,与小顺子无关。”
一侧的武福六猛地睁开眼睛,没有了刚刚的温和,黝黑的脸上反而写满杀气!
见到他这样一副模样,陆云逸这才点点头,此等气势才算是斩十级之人。
“你好好休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既然来了我麾下,就要守规矩,你放心。”
陆云逸拍了拍小顺子的脑袋,宽慰道。
随即他站起身,来到武福六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之前是何人,本官不知,有何功绩,本官也不知,但本官觉得,你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他们此行此举不是袖手旁观,也不是见死不救,而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
陆云逸声音冰冷,在这军帐内回荡,让在场几位军卒顿觉心中一寒,脊背发凉。
“既然投身军伍,那我等便是同袍,此等行径算什么?你来告诉本官。”
武福六躺在床榻之上,能感受到这位新大人身上的凛冽杀意,那是比他还要浓郁的杀意!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心田莫名其妙涌起一丝希望,沙哑着开口:
“丧尽天良,残杀同袍!”
“既然你知道,为何忍气吞声?我大明军伍横扫天下的锐气,去了哪里?”
“大人,吾等都是小人物,只想从军赚一些银钱娶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属下懦弱了。”
武福六觉得有些脸红,他虽然斩首十级,但依旧做了此等懦弱之举。
“自保之心人皆有之,你没有错,倒是你们知情不报,有大错,
若是让此等人混迹军伍,怕不是本官还没带你肃清道路,找到元庭,便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
陆云逸站起身,来到小顺子身前:“还能站起来吗?跟本官去指认凶手!”
“能!”尽管小顺子因为失血而头脑发晕,脸色发白,但他依旧挣扎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模样让陆云逸叹了口气,将其扶住,
“走吧。”
...
两刻钟后,所有军卒被聚集在山坳入口处,
这里前有帐篷阻拦,后有大山,冷风稍弱一些,不至于让属下受冻。
陆云逸自问对这些军卒极好,这都是他日后立身之本。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异常生气,
虽说麾下不一定全是好人,但亦不可有如此害群之马!
此刻,不到百余名军卒齐聚在此,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叫他们来作甚!
但看到他身旁站着那脸色惨白的少年,军卒中有几人神情莫名。
陆云逸也不啰嗦,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指着身侧的少年朗声道:
“他叫小顺子,年纪应该不大,他们这一小旗斩获颇多,小旗官更是斩首十级!”
此话一出,军卒们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只有他们才知道,在战场上杀一人有多难,
不仅是他们在拼尽全力,敌人亦是拼尽全力,想要将其杀掉,很难。
斩首十级,在军中是毫无疑问的猛士。
对于军卒们的表现,陆云逸很是满意,轻轻点了点头,脸色阴冷下来:
“可是如此悍卒确认被算计,行那借刀杀人之举,
如今武福六就在军帐内躺着,骨头不知断了多少,能否活着还是未知数。”
话音刚落,嘈杂的纷乱言语顿时笼罩了整个队列,几乎所有军卒都面面相觑,神情一变。
“小顺子,将你刚才与我讲的都说出来。”
小顺子脸色一白,但还是站了出来,
看到上官眼中的冰冷以及严肃,莫名地他觉得自己勇敢了许多。
于是他徐徐道来,这次他说得更为详细,
因为在场都是军卒,可能不聪明人,但战场之上发生的事,他们还能明辨是非。
慢慢地,整个队列弥漫着一股凝重氛围,军卒们眉头紧皱,
若是脾气大一些的,早就啐了口唾沫,
在军卒身上来回打量,试图找出那背后捅刀之人。
军伍之人可以被欺负,可以被克扣粮饷,可以被上官使唤,但唯独不能接受在战场上有人背后捅刀!
这是禁忌!
“小子,到底是谁,老子总旗刘黑鹰,定然宰了他,为尔等报仇。”
一声怒骂传来,小顺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认识此人,是上官的旧部,今日厮杀执行的乃是最凶险的军务。
小顺子看了眼陆云逸,得到他肯定地点头后,怯懦的眼神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坚毅!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向另一名总旗钱宏身侧,
那是一名高瘦青年,皮肤白皙,面容冷峻,带着几分阴狠。
“就是他,就是他将那些元人赶了过来。”
陆云逸顿时眯起眼睛,拳头猛地攥紧,
这哪里是他的旧部,分明是阎三的远房侄子,
再出发时阎三还曾与他交代,说这侄子在左千户所与同僚不合,这才调来此地,要多加照顾!
他起初还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今看来,这同僚不合的理由,想来有别的隐情。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站在他身侧的钱宏便一声惊呼:“阎五坚,居然是你!”
姓阎?在场不少军卒心中一惊,顿时知道了是谁,
他们一直猜测此人与阎大人有几分关系,毕竟阎姓太少。
但钱宏却管不了那么多,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这,
正是出头的好机会,也是让新上官看重的好机会!
那刘黑鹰得了‘当先’之功,可把他羡慕死了。
“他妈的,老子早就听说你手脚不干净,想不到是真的!”钱宏又一声大骂,而后重重一挥手:
“给老子绑起来,这等小人,还是宰了好。”
其身后军卒得到上官命令,早就忍不住了,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还有其属下的十人。
“放开我,放开我!!”
阎五坚奇怪地没有挣扎,只是象征性的喊了两声,直勾勾地盯着陆云逸,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你知道我是谁。”甚至还嚣张地做口型,让陆云逸脸色愈发阴沉,
这种愚蠢的二代,怪不得如今才小旗!
陆云逸始终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看着一些军卒将拳脚落下,引得他们连连吃痛。
阎五坚有些错愕,难道这人是瞎子?
感受着身上越来越重的拳脚,他脸色愈发苍白,此刻不说话也不行了:
“大人冤枉,我等斩获都是我等奋力厮杀而来,不曾行如此残害同袍之事!”
“你撒谎,就是你们带人过来的!!”小顺子在一侧大声反驳。
“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若不是我等合力,你们如何能将那些元人斩杀?
更何况,若不是我部在外施加压力,堵住他们退路,你们如何能杀人?”
“你还抢我们的功勋!!”小顺子有些着急,脸色涨得通红。
“休要胡言乱语,千户阎三是我堂叔,什么功勋需要我抢,分明是你们嫉妒,这才嫁祸于我等!!”
周围军卒皆是一惊,落到一半的手脚也猛地停住,面面相觑...
都将视线投向了那位站在上首的年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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