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独孤岛。
冬季的一天,没有下雪,刮了风,很冷。午后风小了,一股暖流涌来,姬夫人回来了。无风远远看着,心情虽然复杂,还是欢喜更多。
独孤耀:“永安城暖和,夫人春天再回来也行啊。”
姬夫人:“我怎么舍得让老爷独自过冬呀!再说我头一回离开无泪那么久,总是放心不下。”
听到夫人和老爷的温言软语,无风有些不是滋味,他为她保守了秘密,但不知她接下来要怎样做。她和皇家的关系那么好,说不定是她配合皇家演一出戏,不知独孤耀是否知情。反正他没将这个秘密告诉前来联络他的东堂主的手下。
姬夫人回来后,无风便没再主动去看望无泪,直到独孤耀有一天问他:“你最近好像没去后院。”
无风:“是。因为夫人回来了,也没人叫我去,所以我不知道……”
独孤耀:“咳,你看下午天气好就去陪无泪玩,现在小小也走了,她挺孤单的。”
无风:“是,无风遵命。”
等到暖和的时候,无风走进那道始终在他心中的门,没见芙蓉或其他人,便继续往里走,碰巧看到暖暖端着东西经过,微笑颔首示意,暖暖也不多事,虽然她刚见着芙蓉。
无风朝小花园走去,虽然现在只有梅花在开,但他知道无泪喜欢那里。阳光和暖,琴声绰注,无泪身边,是“她”母亲。无风在不远处驻足,观赏聆听,他打从心底想将这美好据为己有,一瞬间,他真心觉得若能如此此生足矣。
乐音停下,回味不尽,无风知道就此离去才是明智之举,刚转身——
“无风哥哥。”无泪唤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好听。他回身微笑点头,思绪纠缠于眼底,不得迈步靠近。姬夫人眉目含情,看得他有些无措。
姬夫人稍后方道:“你陪无泪去书房练字吧,我去趟厨房。”
无风颔首领命,待姬夫人离开,才走近无泪。
无风抱着箜篌走在无泪身后,转了几个弯,进了书房。
无泪:“箜篌请放这里。”
无风放下箜篌,手上空空的,有些无措。
无泪看看他,微笑道:“无风哥哥。”
无风:“嗯?”
无泪:“我们来写字吧。”
书案果然够大,笔墨纸砚都有双份,还有许多名家字帖。磨墨临摹,不用思考该写什么,令无风轻松不少。无泪专心写字不说话,无风也渐渐静下心来。
没多会儿,有人进来,无风一看,是姬夫人端了点心。无风心怦怦跳,再看无泪神情专注,仿佛没有察觉。姬夫人示意无风别出声,然后递了个点心给他,无风小心接过,姬夫人冲他笑,那意思是:“尝尝。”
无风没吃出是什么,只觉满口香甜。姬夫人放下点心,沏好茶,递给无风。无风慢慢品着,品不出滋味,只是心里暖暖的。
无风捧着茶杯,静静看着姬夫人的眉眼,移开视线,又看看她的鼻梁、嘴唇。姬夫人的唇角勾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无风悸动相视,又看看门口、窗外和无泪。姬夫人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着去看无泪写字。
无泪心无旁骛,无风在一旁心猿意马,迟迟不定。
无泪写完一帖,方与母亲说话,看无风时笑容依然温暖无邪。无风心里有各种滋味,总是美妙。无风就这么呆着,直到离开,没写多少字,没见其他人。
往后,日复一日,总有期待,无奈,惊喜,失落,温暖,空凉。
另一方面,在跟随独孤耀和蒲庆波一段时间后(注:蒲庆波是独孤耀的亲信,独孤岛的主事),无风基本得到了独孤耀的信任,开始独立帮盟主办事——主要是和钥野、深渊的贸易往来。
表面上他奉命行事,中规中距,别人只当他是盟主的提线木偶,没什么特别。实际上很多时候都是暗中跟随他的东堂主的手下扮成他去办事,而他正好趁此机会与东堂主谋划,有时也回趟家。
秋季,皇家突然传来消息,皇子要暗中微服探访未来的新娘。独孤耀按照姬夫人的吩咐,没让几个人知道此事,只让亲信们不着痕迹地接待了贵客,并安排皇子“偶遇”了无泪和姬夫人。
无风远远看着荻花丛中吹起笛子应和着箜篌乐音的皇子,看着安然和悦的无泪和姬夫人,觉得这才是美好……而自己——自己算什么?第一次,心情复杂到无法思考,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皇子离开时依然态度温和、举止文雅,与来时无异,只是更快乐了些,从表情到内心。独孤耀长舒口气,喜形于色。
没过几天,无风被派往深渊,正好转换心情。这次他借机回家过十九岁生日,收到了意外的大礼——“月相”,顺便帮父亲处理了一些事情,一切顺利。
回到独孤岛,迅速转换了身份,现在周围的人至少表面上对他都挺客气,但无风知道小心为好。他拿着带回的礼物去见盟主,虽然他很想亲手把礼物送给姬夫人,但他知道他不能。
盟主不在,余帆传话让他把礼品送去后院。相较其他人压抑着羡慕和鄙薄露出的假笑,余帆严厉的神情令他轻松。无风拿着礼物朝后院走去,走向他此生所见最糟的情景。
在无风强迫自己保持清晰的记忆里,芙蓉带他到小花园后便离开了,说盟主有令让他带无泪小姐回房。无泪正在园中荡秋千,夕阳照着“她”的侧脸。“她”看见他,停下来。“她”向他走来,带着温柔和睦的表情,让他不禁微笑。
无泪:“无风哥哥,你回来了。”
无风:“嗯。”
“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哟。”这句话不敢出口,只能问:“你一个人在这儿?”
无泪:“嗯,母亲说有事要和父亲谈,让我在日落后回去。”
什么事呢?无风没敢多想,只陪着无泪等到日落,然后一道走。
进门前的心情怎么也想不起来,思绪都被切断,破碎飞散。
独孤耀拿着剑,剑刺在姬漫兴腹中,独孤耀浑身颤抖着。“你去跟陛下解释,是你骗了她!我毫不知情!”
姬漫兴似乎不带嘲讽般微微笑着,“我做不到呀,老爷,我已经被你杀掉了。”
独孤耀恍然大悟般一下子放开握剑的手,这才看到僵直在一旁的无泪,眼中一片慌乱。“你不怕我杀了你儿子吗?”
姬漫兴双手握着剑身,慢慢道:“他也是你儿子。而且,你忘了,皇子已经见过他了。”
“妈!”惊愕的无泪这才奔到母亲身边,惊惶失措。
“没事。”姬漫兴看着无泪的脸,笑得无比温柔。
无风惊骇的程度甚至超过幼时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面。他终于回过神,声音颤抖着,“我去叫疡医。”
姬漫兴叫住他:“来不及了。而且被外人知道独孤家就完了。”
“那怎么办!”独孤耀低声咆哮。
姬漫兴看他一眼,目光转向无泪,“活着,直到死为止。”
说完,姬漫兴的身体开始向后倾倒,无泪伸出手臂却无力扶住,无风此时再也管不了许多,一下子奔过去,跪到地上接住她。姬漫兴看着无风的眼睛,“帮我,照顾无泪。”这是遗言。
须臾之间,姬漫兴的身体渐渐消失,地上、衣服上、剑上的血也不见,咣当一声,剑落地,惊醒梦中人。无泪握着空空的双手,昏倒在地。
无风战栗着,竭力忍住席卷而来的痛楚恨怅,抓着姬漫兴的衣服,维持住理智。
独孤耀看到姬夫人消失,彻底崩溃了,踉跄着冲过来,跪倒在地,慌乱地在姬夫人的衣物上摸来摸去,“夫人?夫人!”没有回应。
独孤耀抬起惊恐不安的脸,愕视无风,“夫人呢?”
无风红着眼睛,冷冷看他,“夫人走了!”
独孤耀:“……去哪儿了!”
无风:“没人知道的地方。”
独孤耀:“啊……怎么办?怎么办!完了!完……”
无风封了独孤耀的穴道,让他不能再吵——在自己忍不住一时冲动下手杀了他之前。姬漫兴的首饰散落一地,就如无风此时的心情,拾不起来。然而有一种情绪在滋长,使人疯狂。
在这黑灰色的情境之外,姬漫兴的意识尚未消散,她看着无泪苍白的脸,有些心疼。
火丽贞:“……”
姬漫兴:“贞贞,谢谢你!”
火丽贞:“别说这种话。你真的如此信任我吗?”
姬漫兴:“当然,因为我喜欢你呀。”
她总是这么任性,只要自己说完了,从不在意别人的回答。她真的走了,再无踪迹。因为她没有犹豫,所以火丽贞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想尽办法,用尽全力。
回过神来的独孤耀记忆混乱,懊悔至极,完全乱了方寸。无风酝酿着新的计划,安慰独孤耀,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在无泪一直昏迷的那晚,无风成了独孤耀的心腹,甚至依靠。
姬夫人染疾亡故,匆匆火葬。众人惊诧之余无从猜疑,盟主失魂落魄的样子绝非假装,没人敢询问详情,只能哀悼亡灵。
无泪小姐没有参加葬礼,无风告知众人小姐悲痛异常,卧床不起,其实他给无泪喝了点迷药,让他一直睡着。
盟主亲自执行了葬礼,亲自将遗骸封装,沉入大海。众人远远看着都很震动,没人想太多。
葬礼之后,独孤耀依照无风的建议留下芈嫂和暖暖照顾无泪,然后换掉了其他和后院有关的侍从,没说原因。然而旁人自会解释:盟主不想见到姬夫人身边的人,免得触目伤情。
芙蓉和项铖有情人终成眷属。腊梅回老家嫁人,夫家是大少奶奶介绍的,家境殷实。还有两名侍女留在独孤庄园,现在已经很少人记得她们和无风之间的关联。
如梦初醒的无泪头晕脑胀地听了父亲的解释和劝诱:因为自己不是女儿,所以母亲死了。不用更多理由,更多威逼利诱,他恍惚中关了心门,何谈告密。要他害了父亲为母亲报仇,不如自我了断,可母亲临终前叫他活着……
无风哥哥看他的眼神如此温柔,却又透着浓浓的哀愁。先这样吧,还能怎样呢?母亲已经不在了,再也回不去了。
无风说服独孤耀让无泪偶尔到前院和兄嫂们一起吃饭。这些家人对无泪而言很陌生,但他果然不想牵连他们。他们叫他“妹妹”,他微笑应声,大家也不多话,别人的紧张反而让他显得自然。
他的三个哥哥和两位嫂嫂都不知道他是男孩,也拿不准父亲的心思,每次见面都小心地和他保持较远的距离,避免令父亲不悦。
独孤耀对无泪很大方,然而无泪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东西,只要活着就好。无泪的本心并不想因为自己令气氛阴沉,只可惜有心无力,尤其独自在后院时,只能郁郁寡欢,沉默不语。
芈嫂心疼他,像从前一样对他,避免提及故人和往事。他感谢她的照顾和迁就,只是无法表达。而暖暖在他身边伺候他,学习成为他,将来易容成他的样子嫁给东辰公,这样一来他就能好好活下去,这是父亲告诉他的。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那母亲为何被杀?父亲的一时失控?无法挽回的一切。恨吗?能改变什么呢!父亲的黑眼圈、白头发,轻声细语中的嘶哑,让无泪无言以对。他不再畏惧父亲,但又似乎不能全都怪他,或许自己应该承担相当的责任——不是女儿,对此一无所知。
暖暖对无泪而言并不陌生,此前在后院会不时碰见,原来她是和无风哥哥一起来岛上的,难怪一样温暖亲切,只是自己只剩一副躯壳,只能按部就班随她模仿。
无风哥哥时不时来看他,带他出去,然而两人很少说话,更只字不提那一晚的情景。有时无泪独自跑到河边、山坡上,总是无风来找他,接他回去。除了书法和箜篌演奏的技艺,增长的还有年纪,然而许多东西日复一日,只是循环而已。
无风不同。不和无泪在一起时,他用日益增长的心机慢慢布局,很多人都只是棋子而已,还有一些是替死鬼、牺牲品。如果没人阻止,他就会一直走下去,背负多少怨恨、诅咒都可以,因为他偏执地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失去,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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