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七层蝉衣,赤体藏针

  宛若一场台风狂暴成形,席卷过境,掀动大海波涛,扬起滚滚浪潮。

  “嗯?”杀手黛眉弯起,内心有些惊讶:“比我预估的,还要快上两息?”

  她是禅宗一脉,净衣女尼门人,六识敏锐,耳力极佳,方才从房顶经过时候,不用亲眼看见,也凭借听风辩位,估量出程舟的实力。

  之所以决定动手,便是规划好时间,算准解决房间二人后,还能留有两息余裕,好整以暇,处理后续。

  可程舟来得比杀手料想的还快,凛冽寒意好像已经扑到面前,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人给救了下来。

  杀手当机立断,抖腕沉肩,臂骨运劲,银白长鞭急抖,宛若一杆大枪突刺,来势又快上三分,眼看就要扎穿于家姐弟天灵。

  嘭!!!

  程舟的影子切到前头,那一刹爆发出来的力量与速度,把空气强硬挤开,荡出水波一样的气浪,震得几人脸皮发颤。

  火星四溅,弹指之间,两人的兵刃已经碰撞了二十几次。

  刀剑交击之声,充斥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把每一个人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

  但刀非刀,剑亦非剑。

  程舟以剑行刀,连斩不停,势如虎兕出柙,杀手运鞭成剑,左突右刺,神若龙蛇飞舞。

  刀光剑影连成一片,根本看不清锋刃,唯有落于下风的一方,被不停逼退,一退再退。

  一息过后,杀手后背撞在窗台上,身形稍微有个停顿。

  程舟瞧准破绽,左掌也按上剑柄,双手紧握,猛力一记横劈。

  却在这时,整个房间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笼罩,人与事物之间好像隔了层薄纱。

  锋光扫荡而过,只切开一件蝉衣,连带着半边墙壁被斩破,砖石泥沙哗轰然垮塌,再出现的杀手,人也换位到房间的东北角。

  这里是客栈最大的一间上房,能住下一个小商队,塞满五六号人,南边是通风窗户,北边房门与走廊相接,西侧为床榻和预留的地铺位置。

  程舟一记刀招落在空当,额头扭成川字,似是奇怪为什么会失手,开始推敲如何破解应对。

  杀手更是惊骇不已,她催发心神之力,运使蝉蜕秘术,作用不止是避敌锋芒,还留有至少三个虚招变化,可以绕到程舟背后趁机偷袭,也可以转道再袭于家姐弟,又或者直接从窗户逃跑,往走廊遁离。

  但程舟好像没怎么受到迷惑,更未卜先知一样,脚步轻盈得像在泥地滑走,顺着气流方向进逼,叫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反而缩到个不甚理想的位置。

  两人视线相接,各自锁定对方,也终于看清敌手的庐山真面目。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这名杀手的打扮,那便是精致华丽,就像准备献艺的龟兹舞姬,王谢高门喂养的笼中金丝雀。

  日本和服里有十二单衣的说法,由奈良时代的遣唐使从中原带回,色彩华贵,美艳异常,在单衣之外层叠丝织的“袿”,里外里最多能套到二十公斤重。

  杀手穿着更多的是西域元素,但也能看出承袭唐风,算上抹胸在内,还有六层布料,且质地更加柔软,分量极轻,便于行动。

  她的身段凹凸有致,柳腰纤细,前胸鼓鼓,垂下八根小蛇一样的发辫,薄纱下的轮廓若隐若现,散发出一股诱惑的魅力,神色之中又混杂着禅定的韵念,整体气质极为矛盾。

  程舟的画风与之完全不同,尽归平凡二字,不过是习武之人最常见的蓝布劲装,长发自然披散后肩,白皙肤色完全不像干过重活,他没跟人动手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个弱软无力的读书人。

  他用一种很认真的目光,审视的态度发问:“你也是厂卫那边的人,武功比三条阉狗好上不少,一开始是准备来杀我的吧,怎么中途放弃,改换了其他目标?”

  朱骥一行被番子穷追不舍,缠得很紧,几乎只差前后脚,若女杀手也加入围攻的话,很容易就能把他们全部留下,之所以没那么做,说明明面上的追兵不过诱饵,她是准备对付接应义士里的高手。

  “因为我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女杀手的筋骨皮肉逐渐放松,维持着一个极为轻柔的姿势,那股禅念愈发浓郁。

  她手持的长鞭微微颤动,本由异种银蛇的蛇蜕铸成的死物,仿佛又获得了新的生命,流水一般起伏抖落。

  “我一开始想出手,但那时候你直面贾廷、曹添、路小川,又被一众番子围困,受限于场地狭隘,我不出手比出手管用。”

  “之后我也想出手,但他们陆续败下阵来的过程中,你始终游身疾走,步法变化极快,令我无法一击扑中。”

  “再然后,大势已去,我若出手,便会陷入以寡敌众的处境,根本没有取胜机会.......”

  “从来只有我以寡凌众。”程舟纠正了一句,“我跟你们单打独斗,已经是在欺负人了。”

  以寡凌众,这个生造出来的半文不白词语,简直有一股忤逆世界的傲慢,似乎“双拳难敌四手”、“人多势众”之类的常理,才属于歪理邪说。

  但女杀手点了点头,居然附和这个说法:“我那时候已经接近暴露,直接一走了之的话,若被发现,以你的高明轻功,必能在打杀贾廷之后,循着踪迹追上来,正面相斗的话,我不是你的对手,必死无疑。”

  程舟二指并拢,在青冥剑上抹过:“或许你可以赌上一把,我不一定会察觉你的离开。”

  女杀手神色不变,道:“脱脱奉命而来,势必完成任务,无有偷生之理。”

  既然没有刺杀成功的可能,那就退而求次,先把目标之一的于家姐弟除掉,为此脱脱不惜发动埋伏在队伍里的后手,以求最快速度解决房间里的阻碍,不想还是远远低估了程舟实力。

  程舟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庆亲.....鞑靼那边的。”

  脱脱这个名词,结合方才那张蝉衣,他哪里还会猜不出对方身份,分明就是前世看过一部有名商业武侠片的人物。

  那部叫做《锦衣卫》的电影槽点满满,虚构了个分封在关外草原的藩王,勾结朝中大宦官,血洗北镇抚司,抢夺传国玉玺,意欲造反,奇葩之处,不可尽数。

  只是到了“真实”世界,凡事更讲需要逻辑,好比他先前对上的黑石杀手,原剧设定是洪武朝活跃,现在却出现在大漠,倒也不算奇怪。

  “七层蝉衣,赤体藏针,程某早想一会净衣派秘学——我说,都蓄力那么久了,为何不发?”

  程舟章口就来,道出电影里的设定,反正说错了也不用赔钱。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声音陡然升高,如晨钟暮鼓,当头棒喝,直接击破了脱脱那股禅定之念。

  女杀手脸上的庄严肃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滔滔江水奔泻似的杀意。

  她猛然一动,银蛇鞭狂扫,亦如江潮奔涌,在空中打出一道笔直的痕迹。

  这一鞭蓄势太久,将气力攀升到顶峰,又在一瞬间全然勃发,累积的力量炸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有雷霆万钧之威,加上心念造幻,恍若一道电光在房中劈开。

  然错觉只是错觉,对程舟来说,一应心念营造出来的幻觉,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

  他根本不用躲避,直接正面硬撼,用更快的神速,更猛的力道,在银鞭逼临的刹那,重重砍飞回去。

  轰然一震,空气像绢布一样被刺破,激荡的气流搅乱了家什,震感传导出去老远,连守在大堂的顾少棠、风里刀也有感应。

  若不是脱脱这根银蛇鞭材质特异,坚固更胜金石,又凭借类似炼气大成的技巧,使得每一段都无比锋锐沉硬,只怕要被程舟全力一剑砍断。

  对于杀手刺客来说,武器便等同性命,不过一招,这名瓦剌第一女杀手的命,已如风中残烛,危在旦夕。

  而程舟本人已如苍鹰展翼,扑击而上,他双手运劲,鼓起条条青黑筋络,视长剑为鹰爪,斩出破空长鸣,凄厉刺耳。

  脱脱感到面颊森寒,宛若凛冽北风扑面,更有一股浓烈至极的腥气涌来。

  对上那金光夺目的双眸,她甚至觉得她自己不是在与人相争,而是像在对抗某种山海经里才有记述的恐怖存在。

  半空又多出一件蝉衣,脱脱腰身猛地一扭,偏移打转小半个周天,从房门撞了出去,穿过二楼走廊,避入客栈大堂。

  饶是如此,如影随形的程舟,仍使她没法走脱,被钳制在一定范围,两人落在一张倾斜的方桌,砸得其余几根桌脚不堪重负,尽数折断。

  此时程舟藏在劲装之下的脊背、腰腹,已经拧起一条条蛇形肌肉,凸出皮膜,筋络毕露,宛若活物一样在那里攀爬缠绕。

  ——这是动用全力的象征。

  他语气平淡,作出宣告,“你只剩五招机会,注意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脱脱的七层蝉衣,每替死一次,都需要舍下一层布料,用作掩护之用。

  对付寻常对手乃至其他大敌,她都有机会再把衣服穿回去,可程舟力气着实可怖,速度又快得惊人,她挡也挡不住,甩也不甩不开,哪一回合承接不住,都会迎来溃败。

  能撑过五招,还得祈求程舟没在过程中,窥破七层纱衣的奥秘,想到应对方法。

  然脱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足踏蛇步,身形倏然来去,旋转无定,又一阵乱鞭打来。

  她口中狂呼,发声叫力,显然是用了借相之法,心念刺激身体潜能,鞭影重重叠叠,化作了一层浓密乌云,从天盖落,密不透风。

  长鞭扫荡之处,好似摧枯拉朽一般,在地面砸出半人大小的缺口,轻易砸断直径超过三十厘米的梁柱,整间客栈都摇晃起来。

  风里刀、顾少棠看得瞠目结舌,连忙躲避,免得被扫到台风尾。

  武行中向来有拳不过三的说法,哪怕先天一气贯通得再彻底,人体也无法一而再,再而三的极限运劲,短时间爆发之后,便要暂且休息。

  故而真正的高手拼命,基本几招之内便要分高下、决生死。

  可脱脱竟然违反常理,每一回合都是在施展凶悍杀招,承受代价自然匪浅,事后不死也要变残废,但不闯过这一关,又哪里的日后呢?

  面对这等攻势,东厂档头联手撑不住两个回合,黑石高手里也只有彩戏师能用神仙索躲避,雷师傅之流硬抗会被活活打打成面饼,但程舟却是游刃有余。

  长剑在手,锋刃画圆,顺着旋流搅动空气,无论多少道鞭影打来,都精准地囊括鞭尾,狠狠反抽回去,剑光顺势切落。

  每一次剑鞭交击,强悍劲力都顺着长鞭狂涌过来,在脱脱虎口炸开,震得她腕骨发麻。

  如是四招完毕,脱脱惨声尖叫,已经无法持物,银蛇鞭脱手而出,刚猛得一塌糊涂的反作用力,彻底废去了她的双掌,硬生生磨平那一片皮肤血肉。

  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极为悚然。

  常言道十指连心,何况伤势如此严重,稍微牵扯肌肉神经,乃至微风拂过,都会痛不欲生。

  承受足以令常人崩溃的痛楚,脱脱额头汗珠滚落,大口喘着粗气,双脚一软,半跪在地,好似整个人的战斗意志,都被天壤之别的实力差距生生磨灭。

  但那不过流露在外的假象罢了,她仍没打算放弃。

  脱脱是也先太师的义女,瓦剌有数的人相高手,此回来到中原,便是为了助圣天子重登大宝,过程中多除掉几个汉人的忠臣良将、有能之辈,他日蒙古二度挥师南下,便可容易许多。

  却不曾想,本来与厂卫方面,谋划好的里应外合计划,竟会在龙门客栈撞上这么个横空出世的煞星。

  但无论如何,此命得自义父,便该还给义父。

  她还剩一件蝉衣,还留有必杀绝技,赤体藏针,只要对方稍微放松警惕,露出一个破绽,让她能够贴身靠近,便是绝地反击的机会,就算不成也能洗清细作的嫌疑。

  仿佛被脱脱首度露出的柔弱女子姿态吸引,又或者楚楚动人的酮体诱惑,程舟收剑回鞘,缓缓上前,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脱脱心中大喜,已经做好准备,等到程舟再靠近一步,就暴起偷袭,发出玉石俱焚的决死一招。

  可一眨眼的功夫,程舟凶光尽露,脚碾足踏,劲力之大,竟然撼动客栈地基,发出沉闷巨响。

  方才四个回合,他每一步落脚的时候,都暗传炸劲,将方圆三丈之内的土层震得松软无比。

  如今再补一脚,脱脱所在的位置顿时沉陷,伴随轰隆一声,程舟已扑杀到跟前。

  他腰腹拧转,腿骨带动全身之力,凌空连踢八脚,快得好像直挺挺飞出一样,根本看不清残影。

  二练杀法·佛山无影脚!

  脱脱根本没有料到,被偷袭的人反而成为自己,被程舟占了先机,天时不存。

  她的双脚被突如其来的地面沉陷困住,亦失去了地利。

  至于人和方面,两人武功本就相差甚远,程舟用的还是将速度发挥到极致的绝式。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心口就被正面踹中十一下,身体向后飞出。

  人已双眼暴突,肋骨全部碎裂,连胸肌都被踏平了,有出气没进气。

  什么蝉衣秘术,什么赤体藏针,全无用武之地。

  程舟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会轻易被大雷迷住双眼,一时无法窥破门道而已,不代表他思考不出败敌之法。

  中国古拳法流派——心理战术!

  非是卑劣,当属谋计。

  他甚至没有多看这女人一眼,纵身跃起,来到二楼。

  伤者还在等待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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