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甚至百年没见过战事建邺的百姓也终于知道这仗打起来的影响有多大了。
前些日子还觉不出什么,这些时日北军完全控制了建邺,也终于开始封闭城防。这对城内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首先柴、米、盐这几样生活必要物质的价格持续走高,不断往上翻,普通百姓已经买不起了。
有的人在经历过东府城破之后,那满大街尸首陈列场景已经让他们明白北军的军纪就算严明,就算没有纵兵劫掠这些事,这日子他们还是过不安稳。
至于焦点地区的台城,虽然粮食充足,但日子也不见得比城外好多少。
没盐,没柴。
盐在江东平日里价格便宜的很,吃不起饭的有,但吃不起盐的真不多。但眼下就不一样,
盐和金差不多一个价了。
皇帝桓瑾已经完全不管政事,整日就是窝在宫里喝酒,哀叹无好臣,哀叹流年不利,哀叹先皇用人不明...
太子桓缜倒还有些担当,每日必定会来一趟城墙,慰问士卒。还命人拆了宫里的亭台楼阁当做柴火给士兵烧火做饭。
领军将军诸葛巽更是就在城墙上不下来了,就住在城门楼。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便人心惶惶,又缺少必备的生活物资,但台城内的守军士气并没有崩塌,这也多亏了诸葛巽旧日积攒下的威望。
至于台城内的各家官员贵戚,米粮不缺,但也只能是勉强度日,不断有人自城内向外逃窜,以求生路。
尚书令陆俭的一家就住在尚书省官廨,因为人口众多,占据了好几个院子。
陆俭年纪是四十九,接任尚书令还是两年前。尚书台从前汉时期武帝设立内外朝制度以后逐步变得越来越重要,至大楚,尚书令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宰相,即便是太子见了他也会尊称一声“陆令公”。
自从李如愿打进建邺之后,境遇是一落千丈。
原本保养得宜,尚有满头黑发,他甚至还寄希望于自己五十五岁之前能荣膺三公,成为史书所言的“黑头公”。
不过这些野望随着北军进入建邺而付之东流了。
饭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目前在台城内来说已经算是奢靡了,甚至还有一条蒸刀鱼,但陆俭却丝毫没有食欲。
一旁侍立的心腹家人陆礼劝谏道:“阿郎多少吃些,台城内如今物资匮乏,只能委屈您了,但不管如何,这饭总是要吃的。”
“我并不是因为饭食问题,只是感叹这局势怎么就败坏到这个地步了?”
陆俭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啥当初以为撅根柳条就能抽死的北军居然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局势崩坏至此?
最要紧的是,不管李如愿成不成事,他陆俭这祸国殃民的奸臣名声是长江水都洗不清的了。
李如愿打进来,他是被清君侧的目标。
李如愿如果被剿灭了,那他不过是又一个庾亮罢了。
即便不治他的罪,也得外放,并且此身再难以入台省。因为这么大的事,需要有人背锅。
“将这些送到后院去吧。”
陆礼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一旁的仆役,收起桌子上的几样菜肴放在食盒之中,又拿去了后院的饭桌上。
饭桌上坐着的是陆俭的夫人张氏,两个嫡子陆映,陆昕,儿媳朱氏、沈氏,几个孙儿,以及嫡女,六娘子陆阮。
看着几盘没动过的菜肴,张氏叹了口气,因为她知道陆俭这是又没吃东西。
至于陆映和陆昕看到又加菜了,眼睛都冒绿光了,当即小旋风筷子就抡起来了。一旁的六娘子陆阮见到两个兄长这样子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进了台城之后,这几位锦衣玉食的陆氏嫡出也是每况愈下,生活供给是一日不如一日,到现在想要洗澡都只能用凉水了。
平日里饭食更是连个味道都没有,喝了一碗米粥,吃了两口小菜之后,六娘子就起身跟母亲兄长告退。
随后来到后厨装上一碗尚温的粥,让侍女秋儿拿着食盒装起来到了前院。
父亲陆俭埋头案牍,不知在看些什么公文,陆阮从侍女手里接过食盒来到了跟前轻声道:“阿耶。”
陆俭抬头一看,露出一抹笑容,“是阿阮啊,怎么来前院了。”
陆阮道:“我看礼叔将您的饭食端到后院,就知道您应该又没用饭,我去给您端了一碗粥过来,之前糖霜都吃完了,您就将就吃一口白粥吧。”
说罢将粥从食盒取出来端上来,放置在桌案上。
陆俭见到这碗粥,原本是不想吃的,但抬头看见女儿那双纯净的眸子,又笑了笑,“好,阿阮端过来的,阿耶一定要吃的。”
说罢陆俭端起粥来,自顾自的吃上了,陆阮则跪坐一旁。
喝了两口粥之后,陆俭的眼中突然就流下了两行老泪,“都也是老朽无能啊,不能安社稷万民,还要我的阿阮受这样的苦啊...”
话未说完,还咳了起来,陆阮急忙过来拿过粥碗放在桌子,然后帮他拍背,“阿耶,这些都是贼人作乱,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有阿耶阿娘还有兄长嫂嫂都在,即便是吃用上短了些也不过是眼前的事,您不要难过了。”
陆俭平稳了下了气息,叹息道:“阿阮啊...算了,不说这些了,是阿耶不好。”
天真灿漫,自幼锦衣玉食的陆家贵女,哪里又知道情况如何危机?
陆俭只是在担心,若是城破,他不过有死而已,可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孙儿,以及陆氏上百口,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
他不敢想,只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但几个月前还呼风唤雨,作为“四贵”之一的陆俭此刻却只能听天由命,等候那个不愿提及的时刻降临。至于什么尚书令的权力和影响力,莫说台城了,台省都出不去。
不光是他,整个大楚朝堂都是如此。朝堂和地方的联系被完全斩断了。这就意味着整个大楚目前都失去了此前的政治秩序。
陆阮依旧在安慰她的父亲,在入台城避祸之前,她是陆尚书的掌上明珠,是整个建邺贵族子弟趋之若鹜的求娶对象。
她似乎只需要操心明天游园会用哪家的胭脂水粉,初一十五跟母亲去佛寺上香的时候穿什么衣裳,晚饭上是否有她最喜欢的那道烩五珍...
然后突然间就一切都变了,父亲整日哀叹,母亲以泪洗面,餐桌上也不再有什么新鲜的果蔬,甚至菜也少了。
眼下已经是她所能接触到最凄惨的活法了,至于更惨?因为没见过,想都无法想象。
有时候你不入地狱,地狱会向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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