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首富的自辩

  堂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余德孚只觉脊背发凉,那原本放松的身子不自觉地绷紧起来。他悄悄瞥了眼陆君实,只见陆君实微垂着眼,面上看似平静无波,但微蹙的眉头却透露出几分忧虑和犹疑。

  “这年轻人,虽素来机敏,但官商对峙的场面还欠历练。”余德孚心中暗叹。他知道,在这种情境下,任何过激或失态的举动都可能给自己和福州商界带来灭顶之灾。此时此刻,唯有用最谨慎的言辞,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钟德煌的眼神如刀锋般扫过堂中众人。他微微向左偏着头,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案,发出一连串轻微却压抑的声响,犹如铁锤敲打在余德孚等人的心头。

  “余会首,刚刚还说你忠诚体国、奉公守法,这一转眼便要与本官讨价还价了吗?”钟德煌语气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力,“这十年倒查,本官接手此职时已是朝廷既定之策,你们觉得,凭本官一己之力,就能擅自更改圣意?”

  “钟大人……小人绝无挑战朝廷税收制度之意,”余德孚稍稍平复了心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慢慢开口,“只是这四五年来,商贾们确实不堪重负,许多商号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采取一些避税手段,但绝不是恶意欺瞒朝廷,只是为了企业得以存活下去……”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钟德煌阴沉的面色,斟酌着词句:“钟大人明鉴,商税本是为了保障地方繁荣,但有些税项确实沉重得令人难以为继。几年前,朝廷为了缓解边境军资紧张,各地府衙被迫向商贾们‘借贷’,且频频‘募款’,更有官府私下以未来数年的盐税、茶税收益作抵押,向商人预售,以换取急需的现款。这些都在无形中加重了商户的财政负担,致使许多商贾叫苦不迭。”

  他低下头,声音略带哽咽:“福州数万户商家、万千百姓,若非有这片土地的庇护,哪里有生意可做?然而,商税已不止一次调整,再加上募款、借贷等名目繁多的摊派,使得各家资金链紧张不堪。我等商贾,有时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稍作隐瞒,只求留得一线生机。”

  “哼!”钟德煌冷哼一声,打断了余德孚,脸色阴沉如水,“余会首此言差矣。税乃国家之本,商税更是朝廷的重要收入之一。官府依法查税、征税,天经地义。若你等一而再、再而三隐瞒收入,置朝廷法纪于何地?你们是否明白,如此行为,已是触犯律例,乃是欺瞒朝廷之罪!”

  “钟大人明鉴!小人绝无意要质疑朝廷的税法!”余德孚额头冷汗涔涔,连连拱手,急忙解释,“只是……只是,有些税制在实际执行中确实存在不妥之处。比如……”

  他心中一狠,决定将责任推给历任官员:“比如小人听闻,前几任福州知府中,确实有人擅改税规、变更税制。有些甚至私自加重商税,名目繁多。小人斗胆直言,如今官府要查税,不妨从历任知府的政绩考察中看个清楚。”

  “哦?你的意思是,之前几任知府的所为,皆属不当?”钟德煌冷冷一笑,目光锐利如刀锋般锁定在余德孚身上,“难道本官的上任知府们,全是奸官贪吏不成?”

  余德孚闻言,心中一凛,暗自叫苦不迭。他知道,此话若说得不当,非但不能平息钟德煌的怒气,反而有可能触怒对方,落得个污蔑前任、搬弄是非的罪名。可眼下已无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声音颤抖着小心解释道:

  “钟大人,小人绝无此意。历任知府大人中确实有不少贤能之士,循规蹈矩,为福州商贸出力良多。但……但也有几位因贪腐过度而被朝廷清查撤职……小人等只是想说,彼时地方财政确实困难,知府们为了对上交差,只能提高税率,迫使商贾缴纳重税,而这些情况,在朝廷明令整肃之后,其实已有所修正……”

  他一番话说得谨慎而周全,字字句句都不提任何具体人名,却将责任巧妙地推卸到已经“失势”的前任头上。如此一来,既不与现任知府针锋相对,又能隐晦地指出税率过高、税制紊乱的根源。

  钟德煌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眼中却仍带着冷意。他缓缓点了点头,语气稍稍和缓:“本官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历年税收政策的反复无常,让你们商贾无所适从,因此偶有偏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余德孚心中一松,连忙低头道:“正是如此。朝廷政策本是为国为民,但有时地方执行难免失之偏颇。若将这些旧账全数翻出重查,小人等恐怕再难以承受。”

  钟德煌眼中寒芒一闪,猛地拍了拍桌案,声如惊雷:“说到底,就是不愿清算呗!”

  堂中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余德孚更是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他连忙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硬着头皮继续赔笑:“大人,小人等绝无抗命之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钟德煌冷冷地逼问道。

  余德孚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只是……税负实在过重……再倒查,便是灭顶之灾!”

  这句“灭顶之灾”犹如一声惊雷,在堂中众人心中炸响。陆君实虽然未曾直接参与商界事务,但这些天对南宋税制已有所了解。他不禁微微点头,暗想:“看来古今商人的苦处都是相似的。”他依然沉默着,静待接下来的反应。

  只见钟德煌冷冷地看着余德孚,眼中似有怒火在酝酿,却最终没有爆发。

  他紧盯着余德孚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半晌方缓缓道:“好一个‘灭顶之灾’。你倒是说说,若我福州商贾如此不堪重负,那为何能在短短十年内,贸易额翻倍增长?你们口口声声说税负过重,可为何生意越做越大,银子却流得满满当当?”

  堂中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这话说得犀利而直白,余德孚只觉被戳中了痛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杜文昇通判轻咳一声,缓步上前,目光带着些许复杂,似在衡量如何切入话题。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神情却流露出隐隐的凝重与谨慎。

  “钟大人息怒,话虽如此,但这其中实有缘由可解。两年前泉州城中突发邪祟作怪,商户们人心惶惶,纷纷迁至福州避祸。其时福州虽负担稍重,但因商贾大量流入,市面倒反而更加繁荣。只是这商税未有调减,反而因商户增多而一再提高,导致了积重难返的困局。”

  “钟大人,”杜文昇的声音平稳而低缓,“余会首的话虽有些大胆,但并非全无依据。福州府近些年来,税制确实存在频繁调整之弊端。前几任知府中,有些为了填补官府财政缺口,不仅私设税目,还乱收民财,暗中敛财中饱私囊。更有甚者,勾结地方豪绅,捏造税款去向,蒙骗朝廷,最终被严查革职、罢官入狱……唉,”他长叹一声,带着几分婉转的口气继续道,“无论是官府还是商户,近些年皆因此而伤筋动骨,人心不定。”

  说到此处,他微微侧身,似无意间看了余德孚一眼,随后语气略带隐晦地说道:“不过,还好有余会首这样忠义为本、以国事为重的商贾领袖,在历任福州知府相继出事时,依然恪守本分、遵循朝廷旨意,实在是地方的中流砥柱。再者,余会首素来传承家风,不仅为官府解忧,更有先贤之德。余家兄长,早年在京中任职时,力主清正廉洁,稳重持平,当年位高权重,为朝中不少人所敬佩……如今余会首虽置身商界,却始终谨守祖训,为福州商界引领正道,这般赤子之心,当真是难得啊!”

  杜文昇话语不疾不徐,但隐隐暗示出余德孚身后家族的深厚背景。他那几句“早年在京中任职”“位高权重”等词句极具份量,令在场众人纷纷侧目,显然已明白他暗指之人身份不凡。

  钟德煌闻言,目光微微一凝,脸上神情倏地一僵。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警惕。余德孚的兄长竟有如此背景?

  原来如此……他心中念头飞转,却仍面不改色,只是略微收敛了先前的凌厉气势,轻哼一声,语带深意地道:“杜通判言之有理……不过,朝廷律法自有公断,不论是谁,商贾还是官员,只要守规矩,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余德孚捕捉到了钟德煌语气中的那一丝松动,连忙低头躬身,谦卑道:“钟大人,您上任以来,清正廉明、执法严谨,福州商界无不钦佩。然而,这倒查十年的查税行动,若依旧严格按律执行,只怕会引起民间恐慌。眼下福州港口贸易虽已复苏,但毕竟还有些企业在重振旗鼓。这时若因查税而引发商界恐慌,反而会对地方发展造成不良影响。小人并非有意反对查税,只是希望大人能够体恤民情,予以缓和……”

  钟德煌脸上冷峻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他依旧不置可否,沉声道:“余会首,你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朝廷之法,岂能因地方而有所宽宥?这倒查十年的查税行动,乃是钟某上任之前,特地请示了史相爷的旨意。朝廷用人不疑,史相爷既有命令,我等岂敢违背?”

  此言一出,余德孚心头猛然一震,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堂上其他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发一言。

  唯有陆君实始终冷眼旁观这一切,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隐隐感觉眼前这一幕,仿佛是在现代社会中曾经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官商之间的关系,总是如此微妙而脆弱。权力的杠杆随时可能压垮企业的命脉,而商人的辩解、求情,只是对官员意志的无力反抗。

  “中国商人的处境果然是古今皆同啊。”陆君实在心中冷笑一声,不由得更加专注地听着余德孚的解释,他想要从这些辩解中,进一步了解南宋商人在官府压力下的应对策略。

  场中,余德孚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定了定神,再次抬起头来,咬牙继续说道:“钟大人明鉴,我等商贾从不敢违背朝廷法度,亦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只是……我等商界亦愿在大人领导下,出钱出力,协助府衙弥补缺口,共同为朝廷分忧解难。若大人能宽限些时日,小人必会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耽误查税,又能保全商界,不至于引起民心动荡……”

  他说完这番话,几乎是以一种哀求的姿态看向钟德煌。他知道,若今天不能说服这位刚愎自用的知府,福州商界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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