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之中,刘翊和黄放默然对坐。
若是换成别人,刘翊不敢轻易跟对方掏这个心窝子。
但是跟黄放,他敢。
黄放用的他每一次行动,证明了他真心将刘翊当成了他的恩主!
他愿意随时为刘翊放弃生命。
此刻的黄放似乎感觉有些口渴,他突然抓起旁边的水罐,咕嘟咕嘟的仰头,将里面的清水全都灌入了喉咙之中。
接着,便见他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似乎是要将腹腔中的热气,全都喷吐出去一样。
“少郎君,黄某人曾说过,这辈子能跟着少郎君干成诸多大事,生死无悔!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当山越,当贼……我也认!大不了最后被朝廷的兵马剿灭了便是。”
刘翊闻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放心,你是不会被剿灭的,当贼也有当贼的门道,特别是当大贼,更有诸多的玄机。”
黄放将身子向前倾了倾。
“小贼就不说了,无所谓……可当势力渐成,当了大贼之后,这起义的名目与口号,就相当的重要了。”
“就好比黄兄你,你若有一天真成如同黑山军张燕那般的跨州之大贼,那我认为,你就可以打出【匡扶汉室,替天行道】的口号。”
黄放似有所悟。
“首先把你要针对的对象给明确了,你的这支贼军,要对付的不是正统,而是在这大争之世,代表朝廷,去除掉一些朝廷看不到,或者不好直接动手的虫豸、以大义名分干掉那些对天下有巨大危害的祸胎。”
“你要记住,你可是黑旋风。”
黄放懵懂的点了点头。
“当然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你打出这个口号的前提,得是你得有这份实力,而朝廷也得有足够的实力,两相契合,打出组合拳。”
“至于现在,想远了没用,你还是先努力成为一聚的山越之首吧。”
黄放果然心大,闻言呵呵直笑。
刘翊突然面色一正:“黄兄,事到如今,你可还有反悔的余地,此事我绝不逼伱……”
黄放却咧嘴笑道:“少君能来找我推心置腹,说明少君想做成这件事,却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此我更不能令少君失望,而且少君冒这么大的风险,扶持我做此事,就说明此事对天下确实至关重要!”
“黄某不才,尽力做就是了!”
“说实话,凭黄某的这点本事,在军中和诸位大才们比,怕也是累赘。”
“倒不如去做些自己擅长之事!”
“嘿嘿,黄某这辈子暴民当过,游侠当过,军中战将也当过,却还没有当过威震一方的巨擘之贼!”
“若真有一日,能如黑山贼张燕一般,手提十万黑山之众,凶名震天下,倒也不失为一桩妙事!至少可青史留名也!”
刘翊叹了口气,拍了拍黄放的肩膀。
“黄兄,是我对不起你……这次你出了军营,黄放这个名字,就不可再用了,以免日后你坐大之时,为人察觉你昔日的身份。”
黄放咧嘴一笑:“我还正寻思跟少君说呢,黄放这名字可万万不能用了,万一传到京兆,连累了家族,那可就事大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个野人!”
“只是我该叫什么呢?还请少君给个名!”
刘翊苦笑道:“我如何能替你取名字?”
“少君,还是你给取一個吧!我也不识字……”
刘翊默默地看了黄放一会,方才开口道:
“要不,你当了山越后,就叫黄巢吧。”
黄放闻言奇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少君,这名是要提醒我做什么吗?”
刘翊摇头道:“不,你的这名字,实际上……是在提醒我。”
……
……
走出了黄放的帐篷后,刘翊深吸口气。
说实话,扶持黄放当“贼”这事,是一柄双刃剑,日后一个不好或许就会割伤自己。
但刘翊不在乎。
东汉之后的数百年,是门阀政治达到高峰的时刻,选官制度更加偏向世家,政治,经济,文化的大权,被一群有着世代高官爵位,却没有真实品德才学的人把控着。
国家的利益,普通百姓的劳动成果,全都被这些虫豸肆无忌惮的享受着。
刘翊知道,有些事是历史进程的结果,无法避免,同时也跟民众的教育程度,纸张印刷,生产力的大小等方方面面有关。
但既然知道,历史今后或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那自己为什么不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呢?
刘翊从不觉得这些事他一代就能做完,可能需要一百年,两百年……但哪怕就是改变了一点一点呢。
当然,要在历史的大势中挣扎拼搏,只靠黄放这一步棋是远远不够的,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要做的安排也有很多,要安插的刀也有很多。
就算是最终被手中刀反弑,但若是能够加快黑暗结束的进程,就算是死也值得。
他刘翊,不怕死。
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而且他本也不喜欢这个纷乱的时代。
还是那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
“太史子义?”
江边的一处小庐,刘翊在张既的引导下来见了太史慈。
时隔没几日,太史慈的样貌消瘦,形貌与先前相比,大不相同。
他的眼圈极黑,显然是日日都不怎么能睡好觉。
精神上的折磨,永远要甚于肉体上的折磨。
刘翊在草庐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的手包裹着白布,上面隐隐似乎还有血渍。
“这断指之伤,焉能草草处置?回头我让军中医者给你看看。”
太史慈虚弱道:“不劳镇东将军怪怀,区区小伤不足挂齿,我常年行走于外,也善治伤用药,自救足矣。”
刘翊上下打量了几眼太史慈:“听闻你在此地疗伤,我便让德容领我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与你见面,我虽原先从未见过你,但也能看出,你很是萎靡啊。”
太史慈咧了咧干裂的唇。
“自作自受,如之奈何,若非上一次张君对我言明,说是我若自裁,恐玷污将军声名,我早就去死了。”
刘翊挑了挑眉,道:“我的名声,于你而言,那般重要?”
“将军的名声,只对将军自己重要,但于我而言,人生于世,自要知耻!我先前背主,已是大大的不忠不义,若是因我之死,再玷污了东莱刘氏之名,便是罪上加罪……岂配为人乎?”
刘翊长叹口气,道:“其实,原先的事,也非你一人之过,就我父亲那个人……唉,不提也罢!”
“你受委屈了。”
太史慈看了看刘翊,似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多谢将军宽慰。”
刘翊道:
“对了,你托我照顾你的母亲,我想问你,是使我东莱刘氏的旁支,在青州继续照顾你母亲,还是待我日后平定江东,将你母亲接到这里赡养?”
太史慈闻言,不由浑身一震。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感动,一时而不能言。
“子义?”
太史慈恍然,方才声音沙哑道:“慈乃罪人,不敢妄提要求。”
“哪那么多矫情?事关君母,非同小事。”
太史慈略微犹豫,方道:“镇东将军平定江东,若能得暇,派人接母亲过来,毕竟北方现在太乱了……”
“行,那就将你母亲,还有你东莱黄县太史一族全都接到扬州安居,免的在北方遭人所害。”
“多谢、谢将军了……”
刘翊突然伸手,拿出一个绢帛,打开之后,是太史慈已经枯槁的两根指头。
“前番,你当着德容的面,自割两指立誓,其一,言你本人永不出仕?”
太史慈道:“叛主之人,焉能再出仕?一生白身,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戒。”
刘翊点头道:“我信你,可先前之事,你虽有罪,但你没有错……你个人之所行,更不可影响东莱太史一族之人,日后太史一族若有英杰,该征辟的,我还会以同乡的名义征辟,不会因你而予以他们不公。”
“等君之母到了扬州,我会告诉她,你是受朝廷指派,诈降于孙,后事败为孙策所谋害,如此也算是救你的名声。”
“给朝廷的奏疏上,我亦会如此写的。”
“如此,你太史一族,包括你自己在内,随着时间流逝,不会有半分污点。”
太史慈闻言,浑身颤抖。
太史慈心中,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他的家族本就不是大族,乃是小豪强,族中之人耗费数代,方在青州打出些名号。
太史慈这几天在这小庐养伤,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家族。
他真怕因为自己一时投孙,而累及家族其他人,使族中人因恶名不能再入仕途。
如此,他就是死,也无颜去见死去的父亲和太史家的先辈!
可是,谁能想到,刘翊今日第一次见他,就将他这块巨大的心病解除。
甚至,连他太史慈先前投孙的恶名,也为他消除了。
这是何等的大恩啊?
这已非个人之恩德,此乃恩及全族啊!
“将军,您……您为何如此?唉!我无颜……我无颜承接您如此厚恩啊!我,我如今只能一死,以报将军之大恩!!”
刘翊指了指第二根手指,道:“莫急,要死还不容易?我有事需你帮忙。”
“你当着德容的面,割这第二指时,曾言对不起我东莱刘氏,若我东莱刘氏有事,你愿以命抵偿前罪?”
太史慈重重的点头:“是!就算是将军要我的命,我也绝不眨一下眼!”
刘翊道:“那好!我不要你的命,只是从今日起,你太史子义就是个死人了,你【生前】叛主的不义之名和不良恶果,我全都替你挽回来,”
“不但如此,等我打败了孙策之后,我还会启奏陛下,说你前番投降孙策的行为乃是诈降,请朝廷追赠你的诈降之功,让“太史慈”这个名字流芳于世,你的母亲,我替你照顾,为她养老送终,而你东莱黄县太史一族中日后若有人才出仕,我亦会征辟重用……生前死后,你所有的后顾之忧我全替你解决!”
“从现在起,你替我办件大事,事成之后,两不相欠,前事皆消,如何?”
刘翊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太史慈焉能有拒绝的理由?
根本就没法拒绝!
“将军待我族如此恩深,某自当应命,只是不知将军让我办何事?”
刘翊转头喊道:“黄兄,你来!”
不多时,就见黄放迈步来到了太史慈的面前。
太史慈疑惑的打量着黄放。
刘翊伸手指了指黄放道:“你太史子义已故,因诈降孙策而亡,死的大义凛然,死的功德圆满……而你,从现在起,化名保他,保这位……黄公。”
“保他?!”太史慈面露惊讶。
“对,你化名保他,辅佐他十年,十年之后,你我之间,再无相欠。”
说罢,刘翊将太史慈的手指递还给他。
太史慈上下打量着黄放,随后又问道:“只是不知,让我辅佐这位……要做什么大事?”
刘翊当然不可能告诉太史慈,他让黄放当山越的最终目地。
他早就想好了别的理由。
“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扬州之地山越之患愈重,我欲使黄巢委身为寇,从内部整合山越之众,里应外合,规劝山越流民向善,使他们能够重新归于王化,为大汉开垦土地,重为良民。”
“此乃有功于社稷之事。”
“子义先前既立誓不出仕,何不为国家做成这件大事,为扬州解山越之祸患,造福一方!”
“这可是有利于扬州的百年之功啊。”
太史慈昔日对抗孙策之时,曾行走于丹阳郡的山中,其实那时候的他在行为上就与山越差不了太多了。
而且他当时在丹阳郡,为了与孙策作战,也是接触了不少的山越,自然深层次的明白这些山中势力的底蕴,是何等的深厚。
而刘翊现在的之所言,也确实是为扬州今后数十年的安定在做铺垫。
太史慈心中,对刘翊的高瞻远瞩,升起了敬佩之心。
不过让他辅佐这个黄公……去争当山越头子啊。
这难度可不小啊。
要知道,扬州各郡,林林种种的山越之民,全都加起来,百万都是少说。
在这么多人里……让他拔尖?
刘翊突然开口:“太史子义,我不逼你,你愿可也,不愿意,亦可也。”
“但不论你愿不愿意,我适才答应你的条件,都绝无反悔。”
太史慈听到这,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的所有心结和后患,刘翊都帮他解了,他先前投孙的不利后果,刘翊也全都帮他清除。
如今,对方只是让他辅佐这个人当山越……特别是,这还是有利于扬州安定,惠及万民的大事,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缓缓站起身,来到了黄放的面前。
“见过黄公。”
黄放看了刘翊一眼。
却见刘翊冲他点点头。
黄放当即伸手:“太史君请起,今后还请多多帮忙!让你我一同为了江东安定,为了扬州百姓,共同做成这件大事!”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