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近大婚,从整个太平庄到源州府,整整热闹了十余天。直到月底,乡村才恢复了平静。
如此隆重又排场的婚礼,当真是羡煞了州府不少年轻女孩。少年时让人低看的周近,为乡民们作出了最好的表率,为人正直,勤耕苦读。
而小宁嫁到周府,同样羡煞了州府的男人们。这位夫人不仅年轻貌美,而且娘家如此尊荣,单是送到周府的嫁妆就扛了几骡车。
宁家在百姓中口碑极好,因为巡府大人是清官。但这位清官又不同于传统的清官,不是那种啃着糙米腌菜,和百姓一起过苦日子的青天大老爷。
宁卫为官二十多年,在源州地界置办了不少产业。小宁陪嫁的田产就有大几千亩,另外还有黄金八百两,白银三万两,各种瓷器,珠宝,绸缎更是多不胜数。
若问宁家的产业有多大?洋务衙门可能略知一二。宁家原本是宫中烧珐琅的学徒,因为手艺不佳,被分派到了当今皇帝潜邸听差。
后来洋务整顿,正好需要有人接替搪瓷场,于是宁卫被派到泯南经营搪瓷造办,之后发迹成了封疆大吏。如今大肃的搪瓷业,宁家占了大半的买卖。
搪瓷一经问世,不光洋务的海员们喜欢,普通的市井百姓同样喜欢。
要知道老旧的木桶木盆,尤其沉重。特别是常年盛水的那种,可以说端一盆水,半盆的重量都在盆上。
而搪瓷这东西轻便耐使,用着极其称手。搪瓷碗用来吃饭喝水,还结实耐摔,比一碰就碎的瓷碗瓷盘经用得多。穷苦百姓个个喜欢。
如今,搪瓷也和岩油灯一样,不光卖遍了半个大肃,就连大戎,句丽,南安,东瀛,海外诸多岛国都大批购买。这样的生意,不赚钱是不可能的。
总之,宁远就是那种有生意头脑,自己吃肉,还带着百姓喝汤的巡府。这也让清流士大夫们无比憎恶,要不是有皇帝维护,他早被弹劾下台了。
所以对周近这位女婿,宁家那是喜欢得不得了。正牌子进士,又深得皇帝信任,外放到南方推行新政,以后翁婿一家,清流想弹劾就得掂量掂量了。
直到八月底,秋风怡人。
太平庄的农田进入了秋季轮作。
周近正带着岳父大人,还有道府县一众官客游赏着农庄上的美景。
巡府宁卫,知府江沱,知县丁真,还有泯南布政使,按察使,都随着周近的脚步踏遍了农庄的每一寸土地。这正是皇帝准备试行新政的范本。
周近在中进士之前,以士绅的身份治理太平庄这一方土地,政绩卓著。无论是农田收获,还是城中经营的买卖,每年上缴的钱粮都是州府最充实的。
而太平庄上的百姓们,却并没有被盘剥的迹象。农民的劳动积极性高,生活温饱;周府自己也没有苦成吃糠咽菜的青天老爷,依旧过得殷实。
“宁大人这位贤婿,当真是国之栋梁啊。”
同行的大人们,看着太平庄的富足,无不称赞连连。自当今皇帝登基以来,被重用的官员大多是愿意推行新政的,尤其在泯南,可谓是新政官员聚集地。
宁卫也笑道:“姑爷可是皇上都称赞的人物,敝府也就不再谦逊了。贤婿还是和我们说一说,你的治理条程是什么样的,州府上下也好一起试行。”
“是……”
周近便结合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开始细致介绍太平庄是怎样生产和分配的。
因为周近早年务过农,自然和那种没种过地,只在脑子里想当然的清流不一样。他首先提出的就是劳动成本和生产获得的比重。
以普通农民的劳动力,一个壮年男子在一季农作中,最多只能照管半垧地(大肃标准度量一垧地为十五亩,一亩为三十三步长宽,一步为三尺)。所谓的“半垧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所以周近在后面又补了一句:“我和致富有血仇。”
以水稻亩产三百斤为限,一名成年男子劳作一年,收获的粮食最多两千斤出头,折合白银十两。
如果这名男子要缴税,即以田地为标准,需上缴白银七钱五分。加上火耗一成,羡耗一成,捐项一成,共计九钱七分五厘,将近一两。
男子要卖出二百斤粮食,才能交上税。听起来不多,这是因为没有把杂税和差役算进去。
很多时候,衙门因为要补路修桥,巡人听差,经常把农忙的人揪出去服役,耽误了农时。或者因为摊派保甲,征款征粮,捐纳多了好几倍。
因为耽误了农时,这个农民的收成可能减半,只剩一千多斤,这还是乐观估计。再加上要多交好几两银子的税款,最后能剩下几百斤粮食过冬就不错了。
而一个成人要吃饱饭,一年需要的粮食最少五百斤。男子要是还有妻儿老小,就得借债讨生活,一来二去。这名自耕农可能因为破产变卖土地,沦为佃农。
周近讲述的,是没有任何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盛世,一个自耕农因为服了一次差役,摊派了一次保甲,就毫无抵抗沦落成佃户的过程。
要知道泯南还是新政推行最彻底的,比起内陆清流士大夫治理的州府要宽松不知多少倍。像江东省,汉东省,火耗最高能收到八成;一到冬天,满街都是乞丐和饿殍,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
因此周近治理下的太平庄,首先解决的就是人和土地的关系。
周府门下田地约有千亩,共六十六垧。周近只雇了不到七十人就全部照料过来了。
因为周近把田地整改成了大田。雇来的农民被他手把手的调教,成了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的包干队,不再像以前那样各顾各的。
一个人抬石头是很累的,几个人一起抬就轻松得多。
十人一组的包干队,一季能照管十垧地。同样重的活,农民干得不那么累了,收获的粮食却多了一倍:单位土地的投入变少,分配自然水涨船高。
周近按这个经验,慢慢把太平庄其他的自耕农也组织了起来。农民们以十户为一组,每家只出一个劳力,就能互相合作,以最少的投入把农活做完。
富余出来的劳力,周府就能雇佣他们干别的事。比如衙门分派下来的差役。
因为是雇佣,所以太平庄的差役都是抢着干。这和把农忙的人抓出来当差完全相反。
农户有多余的产出,就能把粮食出售给当差的人。当差的因为有钱赚,反而能依靠这份差事养活自己。这些人慢慢也形成了生产队,无论是铺路还是修桥,都比强制摊派的役人干得更快更好。
太平庄这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在周近的治理下基本解决了温饱。百姓有了些微的闲暇和余钱,路边也就出现了零星的小茶铺,小摊位,一派生机勃勃。
“要是府县之下所有的乡村都能这般治理,我大肃的国力必然能更上一层楼啊。”
布政使看着一片兴旺的太平庄,当真明白为什么朝庭如此推崇周近了。这当真是一个奇人。
按察使则是问道:“周世兄,治理一片乡村,和治理一片州县还是不一样的。你的太平庄人少,土地整改之后,多出来的劳力正好可以调停。可整个泯南,单说这源州府,下辖的乡村怕是就有百余座,若是整改土地,至少有一半的人要安顿生计!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周近微微拱手,说道:“大人所言极是!若是放在之前,下官必然不敢向皇上陈奏;但现在瑚州光复,百姓的生计就有了着落。”
众人听了,都恍然大悟。
宁卫说道:“听说贤婿要去瑚州赴任,可是想让源州百姓过去安顿?道理上的确如此,但此事得洋务衙门鼎力配合,不然送不了许多人渡海。”
周近说道:“岳父放心,洋务衙门必然会携民渡海,这是离京时皇上亲口说的。”
宁卫他们也连连点头:“这便是了。”
“如果多几个瑚州岛,内陆的民生必然能大大缓解啊!”
“洋务衙门这些年,正是为了此事!可惜朝中一直有人作梗,出海举步维艰。”
“还好有我们这些人在!至少在泯南,我们一定要扶持洋务,把新政办下去。”
“说得对!……”
……
“快,把东西运过去!”
“动作快点儿,别像个老娘们儿!……”
州府官员在筹措新政之时,洋务衙门也在筹备着出海事宜。大量的粮食,淡水和各种生活物资,用麻袋木桶木箱装好,被挑夫们一件一件送到了码头上。
今年又是个丰年,州府的物资还算充盈。
码头上停泊着三艘战舰,如同巨兽一样吞没着大量物资贮备。它们正是这次出洋暂定的瑚州营,分别是二级舰瑚州号,三级舰乘风号和准三级舰银环号。
瑚州营,是今年刚刚通过考核的新人团队。
表面上,他们的任务和其他舰队一样,都是负责运送流民到瑚州岛上,算是大肃不是秘密的秘密。
而实际上,瑚州营这次的出海是探索远洋,寻找像瑚州岛这样可以利用的土地资源。
因此这样的远洋,跟试航,还有平时的航运是完全不一样的。瑚州营将要前往并不是已知世界,而是未知世界,只存在于模糊方向中的世界。
“报名的人准备齐全了吗?”
港口边,祁云伟问了一句身边的幕僚郎先生。
郎先生说道:“差不多了,他们应该正和家人道别。再给他们点时间吧?”
祁云伟也微微点了下头,因为这次出航完全是自愿报名。
从水手到杂役,从海员到船长,都是知道航行目的,但甘愿为了理想牺牲的勇士。这样的勇士从九十年前第一次出海就未曾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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