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线很温和,可女孩照样被吓了一跳,又重新趴回原位,紧张地目不转睛。
“不必害怕,我对你并无恶意。”
商游从乾坤袋中拿出一颗瑶桃,丢到女孩的身前,试探道:“会说人言吗?”
女孩低头望了眼瑶桃,迟疑着伸出手捡起,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迅速张开嘴狼吞虎咽吃了,只剩了个桃核她咬了咬,觉得不能吃,随口吐了出来。
“不会说人言吗?”
商游叹气,心觉该如何处置这蛮人女孩呢?
他救下这个女孩,自然不是善心大作,原因很简单,倘若他没看错,这女孩乃是天生神通。
神通,类似法术,都是常人不可为的能耐。
但法术是后天而成,依赖于灵力和敕印,属于一种特殊仪轨之下的产物。
而神通与生俱来,就比如妖兽,就天生具有无师自通的灵力运用本能,这也算是一种神通。
但人族则不同于妖兽,人族后天具有修行的绝佳天赋,远胜妖兽,可天生具有神通者,则极为罕见。
妖族则在两者之间,后天修行的天赋高于妖兽,低于人族,天生神通者的概率低于妖兽,却高于人族。
这女孩体内的灵力不遵循修行之法,纯粹天然流转于经脉,号令和操纵魆鲸之法用的也不是法术,而是天生的本能神通。
他只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女孩价值巨大,若是用在天工司“生造四兽”计划中,足以推进计划的快速发展。
商游见这蛮人女孩眼睛死死盯着他,遂又拿出十几颗灵果,不曾想这女孩一把抢过,饿虎扑食一样大吃大喝,没一会儿便把所有的灵果啃食了个干干净净。
她这才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退到舷窗边站起身,扭头往舷窗外看去。
她疑惑不已,敲了敲舷窗上的琉璃,又回头看了看商游,刚龇牙一声,就想破窗而出!
“唰。”
商游上一刻还盘腿坐着,下一刻横移而至,屈指一点,便制服了蛮人女孩,让她身体僵硬,无力跌倒。
“吃饱了就先睡睡吧。”
人族的天生神通者价值不小,放在哪儿都是争抢的对象,用在修行上一日千里,商游若是把她拐去卖了,出价千万灵丸的也大有人在。
发生了这等意外,但魆鲸群已被驱散,云桴依然按照原有路线继续前进,倒是没再出现其它的意外。
十几日后,云桴顺利抵达内界的大城——中京府城!
中京府城的规模即便在整个赤心国,也能排进前二十,不折不扣的大城,足有上亿凡人居住,数十万的修士聚集。
高耸的通天柱屹立于府城中心,周围也矗立着无以计数、高达百丈的琼楼阁宇,虽然整体上不如上京城,也远远超过了漻水府城和流雁府城,不如说,这两座府城加起来的规模,都不如中京城西南一隅之地。
那通天塔拔地而起,巍然耸入云霄,上下诸多云台停靠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云桴、穿云梭,商游乘用的这艘穿云梭,选择靠在了某处较高的云台,结果还没等客人下去,就有一行人上来。
这一行人身穿褐衣黑领,袖袍有代表督审司的编织云纹,显然是当地督审司的修士。
云桴上康衢行间的行执,低声向着这一行人说着什么,等商游提着蛮人女孩出来时,对方的视线立即投向商游。
那人额头硕大,眸子如隼,一双眼睛扫掠过来,审视似的打量了一番商游,这才拱手:“敢问这位执察高姓大名?”
“在下姓商,单字一个游。”商游拿出自己的执察令,那人微微颌首,知晓此令并非虚假,可依然谨慎。
“还请商执察再出示一下你的识牌鉴印。”
“好。”
商游也没见怪,等对方鉴识了他的识牌后,立刻放松了许多,微笑道:“商执察,你这是出来外差查案?”
“对,路上偶遇意外……”
商游知晓对方为何而来,毕竟康衢行间的云桴一口气死了八名正式登船的修士,必然要上报解释清前因后果。
而他展示了自己的执察身份,引来驻地督审司的调查也是必然之事。
“那还是商执察救了一船之人。”
对方点头,作了自我介绍:“鄙人姓孙,单名一个参字。如今在中京城督审司任职乙等执察,既然商执察参与此事,原本我们也不好再行插手,只是——”
孙参一瞥商游单手提着,不能动弹的蛮人女孩:“这蛮人小孩毕竟杀了八名修士,所以得留下佐证。”
“康衢行间乃是国庭承运,康衢行间上的云桴出了事,怎么也轮不到督审司来管吧?”商游低眉。
“商执察说得对,所以你我皆没有理由来管此事矣,等会中京城的刑判会来亲自提走凶手。”
商游吁气:“孙执察言之有理,我们借步说话可否?”
孙参闻言,也没拒绝,与商游走到一侧,互以神识传音:“商执察有何事?”
“孙执察,能否让我带走那蛮人小孩?”
“断然不行。”孙参否决,“何况此地已有这么多人看着,如何能让商执察随意把人带走?那我如何与刑判交代?”
“那蛮人小孩乃是天生神通,”商游也不隐瞒,“我想把她带回去上禀司门,由中枢处置。而若是留下交给国庭,必然会被送往上京城培养。”
其实无论与否,只要蛮人小孩天生神通身份暴露,都会沦为抢手之物。
“她是天生神通?”孙参大惊,随后仔细一想上报的细节,也有所怀疑,更明白了商游做法之因。
他神色立马严肃了许多,他到底是龙华山的内门修士,而不是国庭的修士,事涉龙华山的根本利益,他的态度顿然不同。
“我明白了。”孙参说道,“还请让我查验一番。”
“请。”
孙参也不客气,立刻查验了一下蛮人女孩的气海和灵力,若是修士,绝不会让灵力如此顺其自然运转,而若是凡人,也不可能会有如此丰量的灵力,这灵力水准都赶上胎息境修士了。
“商执察,请留下你的神识鉴印。”
孙参书在自己的识牌中以神识写了一篇密文,写明了缘由,便让商游留印,行事非常谨慎。
“多谢孙执察理解了。”
商游道谢。
“不必,此乃我分内之事,只是——商执察,国庭刑判那边我可以帮忙寻一借口,但你若是留在此地或有麻烦,你且带着这蛮人小孩速速离开吧。”
这是在劝告商游赶紧走吧,否则另生事端那就给这孙参增添絮聒了。
“好。”
商游并不反对,立即选乘了另一艘云桴,而孙参亲自目送这艘云桴离开。
“孙执察!”
忽有一群人气势汹汹行来,对孙参毫不客气:“孙执察,那人何在?”
“那人?”
孙参一愣,目光流转:“单执务,您怎么亲自来了?”
“商游何在?”
单执务根本不想废话,喝道:“此人在漻水府城目无法纪,劫持了翛然行会的掌事,且毙杀了翛然行会诸多修士,已被漻水府城的督审司禀告上部,中枢上部刚刚下达了调查令,要把这商游暂时解职送往龙华山进行详查。”
“竟有此事?”
孙参有点懵,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方才温和的商游,竟会犯下此等事,他沉眉道:“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误会?他可是中枢来的甲等执察,为何要劫持区区一个行会的掌事?”
“区区一个行会?”单执务冷哼一声,“你没听过这翛然行会不要紧,只要明白一点,这行会能上达天听,何必与我拖延时间?人呢?”
“单执务,我并无此意,那商游已乘用云桴离去……他毕竟是甲等执察,我哪敢拦他?”孙参指了指对侧的云台,“他该是去泱水府城了。”
单执务立即喝道:“马上调动中京城督审司所有人员,必须追上去抓住这商游,有必要的话,呈请斗部司帮忙。”
孙参闻声皱眉,这商游乃是中枢甲等执察,单执务再不讲情面,也不至于这么咄咄逼人吧?不像是要把人解职送去龙华山,反倒像是——要把人当场格杀了一样!
他悚然一惊,当即闭嘴,哪还敢参与这趟浑水之中。
……
……
云桴升空飞离中京城并无太久,商游直接打开静室的舷窗,先把蛮人女孩从舷窗扔了出去,自己再动筋缩骨,体格缩小一圈有余,也如同游鱼一样钻出舷窗。
“呼呼呼……”
脱离了云桴之外,高空中狂风肆虐,迎面扑来。
商游驾驭法剑射向不停坠落的蛮人女孩,一把捞起,径直钻入地面的莽莽森林。
他不仅没有向着云桴飞走的方向,反而掠向中京城那边,等见到了中京城的森林边缘后,就折道向西南,一口气直奔了三四百里,才慢慢停下。
“我们运气还不错,那孙执察还算是个明事友善之人。”
固然这样,商游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他上一世的散修经历,早已决定和塑造了他的性格,那就是绝不会相信刚接触之人。
这种不信,并非是出于对方的品性,而是对方处于的立场。
品性可以骗人,立场则不会。
就譬如甘世真,他的品性上佳,可他为人处世方面则很善于“得罪人”,之前商游还琢磨着,认为甘世真没被赶走,是他背景够硬。后来一想,他最大的底气来自父亲,可他父亲早就去世,俗话说人走茶凉,这种遗泽能一直护佑他吗?
恐怕甘世真的底牌不是父亲的遗泽,而是他的立场,上部需要有一部分人来站住这个立场,否则督审司就真的烂透到底了。
换做以前,商游想不出这个道理。
但有了吕夫玄这个视角和地位,才逐渐明白一些道理——不过吕夫玄此人,以前多埋头于天工技造,能升任峰主,也是得益于其天才之能,更得益于掌门赏识,以及外界的压力,不得不提拔吕夫玄到那个位置。
而吕夫玄本人对权柄的认知,怕是还不如大大咧咧的师弟巢金炜,至少巢金炜虽然一向霸道,却深得全军的军心。可吕夫玄却未必能得到天工司上下认同。
“你、你在怕谁?”
侧着头问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浑身脏兮兮的蛮人女孩。
“你会说人言?”商游挑了挑眉。
“我、我是人,为甚么不会、不会说人言?”
蛮人女孩的口音很重,口齿也不够清楚,似乎很久没和人对话了。
商游笑了笑,没再深究,指向远处说:“我们要走很远的路,我可以解开你的封印,但你不能乱跑。”他屈指一弹,解了女孩身上的部分封印,让她恢复行动能力。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蛮人女孩偏头问他。
“带你去个好地方……你的家人呢?”
“死了。”蛮人女孩以很平常的语气说出。
商游也不追问她家人怎么死的,只问关心的问题:“你如何能操纵那些魆鲸?”
蛮人女孩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天生就会。”蛮人女孩手一摊开,一只鸟儿从旁边的参天大树跳下来,落入她的手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所有、所有的走兽,我都能、都敢明白它们的心意,也能、也能和它们说话。”
蛮人女孩说道:“所以、所以你说错了,我、我不是在操纵它们,它们只是、只是听我的、建议。”
好家伙,天生他心通……
商游愈加觉得有趣,摸了摸蛮人女孩的脑袋:“你不怕我?”
“你、你对我没什么、什么恶意。”
蛮人女孩打开他的手:“可、对我、对我也不是心怀、心怀善意,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在看一件有用、有用的骨头棒子。”
“骨头棒子?”商游哑然失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
蛮人女孩蹲下身子,指了指灌木旁边的叶子花黄色的小乔木,那是山茱萸。
“你的名字……不会是叫茱萸吧?”
商游神色怪异。
“对。”蛮人女孩点头,“族中的长老给我、给我取的。”
“好吧,小茱萸,你如果没有想去的……不,你有想去的地方,也暂时不能去了,你必须与我一起回山。”
“族人、我的族人都、都死光了。”小茱萸揉了揉眼睛,“你们天上人都、都很坏。”
这小茱萸口中的“天上人”显然指的是飞来飞往的修士。
“是……天上人杀了你们的族人吗?”商游眯着眼,心想现在的修士胆子越来越大了,在边陲之地屠杀蛮族就罢了,往内界走也敢这么做?
“不是,”小茱萸摇头,“是其他部族干的,但长老、长老经常说、不要和你们天上人接触,你们、你们天上人不好,还杀了那些魆鲸,那些魆鲸,没有、没有惹你们。”
“你这长老很有见识。”
商游喟叹,也不做解释:“你有这种认识也不错,实话给你说,若是你的天赋让天上人得知了,对你未必有幸,你且随我回山,至少我能保你无恙。”
“还有、还有那些吃的吗?”
小茱萸想了想。
“有呀。”商游哈哈一笑,旋即掏出些灵果递给这蛮人女孩。
这孩子根本不和商游客气,接过灵果咔咔乱啃,一会便把灵果啃得只剩果核。
“走吧。”
商游提起她,又开始了往前掠行。
赤心国这块地陆实在太大了,众多的府城就像镶嵌在陆块上的繁星,彼此之间相隔的土地上,几乎都是尚未开垦过的森林、草原、沼泽、湖泊。
凡人往来是通过离地百丈的天桥,而修士要么乘用云桴、穿云梭,要不驾驭法器飞掠,又有几个愿意落地而行的?
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在这片莽莽无际的森林之上,树木高耸密集,众多的树冠彼此交织形成了个天然的遮阳伞,只允许斑驳的光线穿透下来,给林间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鎏金光斑。
这些参天大树的寿命动辄千年起步,树干硕壮到十几人合抱的处处皆是,连那枝干也粗实到能容纳几个人并行躺睡,若没有照视法镜和寰宇谛听这种法器,想在这等密林中找人,纯属天方夜谭。
而即使有这类法器,不清楚商游去向,天地之大,又如何找起?
商游提着小茱萸,脚尖点中枝干,便似燕子一样闪电般射出,随后精准投入另一颗参天巨树的枝干,纵身又往前一掠,数十丈的距离好似缩地成寸,近在咫尺。
等天色黯淡,他瞅见前方有一溪流,遂把这小茱萸扔了下去。
“哗啦。”
女孩落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茫然地抬起头来。
“你且别动。”
商游落在溪流旁边,使了个御物法术,把水流卷腾而起,形成多个水流卷直扑女孩身上,把她身上那些肮脏的泥巴冲刷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不过这蛮人女孩又不是赤心国的富裕之家,作为蛮人从小风吹日晒地干活,导致皮肤粗糙黝黑,即使把身上的泥污冲走了,皮肤依然不可能皙白娇嫩,只能说比先前顺眼多了。
“你稍等一会儿。”
商游从乾坤袋中拿出他自备的衣袍,用上法剑剪裁一番,只因没有针线,弄了个四不像让女孩穿上,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但好歹衣袍都是新的,干净清爽,那小茱萸没有嫌弃,对身上的衣裳东摸摸西扯扯,很是好奇:“有一股、一股奇特的清香味。”
“你虽身有灵力,却不得正法,故而筋骨只能算是一般……你想吃肉吗?”商游问她。
“不、不吃。”小茱萸使劲摇头,“如果、如果吃它们,它们临死前、会很痛苦的。”
这女孩的他心神通,可以理解走兽妖兽的想法,有这样的神通,必然不忍心吃肉了。
“那行,我这儿还有许多的灵果。”
商游正好也不想生火惹来麻烦,遂拿些灵果给女孩吃了。
这小茱萸终归不是踏上修行路的修士,不可能如修士那样几日不眠不休赶路,商游等她吃完,找了个合适的枝干,提着她纵身掠上,让她在这儿躺着歇息。
他则拿出天机鼎图,查看附近的位置。
‘原来如此,漻水府城那边联合起来隐瞒了真相,并呈报上部,是我和甘世真劫持了元公常,且在劫持过程中,毙杀了十几名翛然行会的无辜修士……现如今中枢督审司下达法令,把我和甘世真解职了,立时押送龙华山处置。’
远在龙华山的吕夫玄,稍微遣人查了下,便让商游得知了情况。
‘我也算是前无古者后无来者了,刚入内门,才刚满一月左右就被解职——’
商游虽有心理准备,仍觉荒谬。
‘我若单独返回龙华山,必被拿下,即便有乙等殊勋护身,最好的结果也是解职后驱逐出龙华山,那等于白忙了一场。得让甘世真先回龙华山才行……希望他能顺利到达。’
到了此际,商游也帮不了甘世真,一切只能依靠甘世真自己。
‘我还是太急于求成了。’
他默然无语,也在自我反省,兴许他原本就不该参与此事。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事事必须求稳,所有风险都不去承担,他上一世别说归元境了,中位修士那个门槛也未必跨得过去。
翌日一早,商游便带着小茱萸继续上路。
他要绕路一大圈,不能耽误,急匆匆而行数日后,行了四千多里路,除了要吃喝时候开口的小茱萸,忽地开口说:“先、先等等。”
“怎么了?”商游猛地驻足,身体停在枝干上,低头询问被他提在手里的小茱萸。
“我‘听见’附近的走兽在说,前面的山脚很危险。”
“唔?”
商游不明所以,干脆一弯膝盖,稍一用力,身体猛地腾空而起,来到了树冠之上,但见莽莽树海的十几里外,一座巍峨的山脉连群出现。
“你说前面很危险?”
“不、不是我说的,我‘听见’附近的、附近的走兽在畏惧、畏惧那边的大山。”
“你没听见它们在畏惧什么吗?”
“寻常、寻常走兽的灵慧、灵慧太低了,它们、它们无法表达的、很、很清楚。”
“你也不遑多让。”
商游沉吟片刻,前方群山连绵,想从地面绕路是不可行的,而若是从空中飞掠绕路,那也是数千里之遥,他带上女孩在目前这种开阔的空中实在过于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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