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冬生注视着房间内空无一物的角落,在一股让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的慑人压迫感中,他的视线慢慢移向窗户,玻璃映照出他凝重的脸。
在万籁俱寂之中,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声音细而琐碎,如果是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会察觉;就算听到了一点,只会怀疑是长时间处于寂静环境中产生的幻听。
令人联想到皓白色的冬季,自松树枝头掉落的雪花,或是白茫茫的雪地之上,枯败的叶片被踩断所发出的一丝脆响。
只有咒禁师敏锐的第六感,或者说久经锻炼的灵觉,才能从那寂静之中,寻找到一丝源于庞然之物的投影,并从中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和可怖感……
“和我一起走吧。”
知真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她微笑着对他说。
“……好。”
跟随在女人的身后,岑冬生走出房间,来到光线昏暗的走廊。
他拉开窗户,金色的阳光直射着大理石地面;男人看到明朗的天空,澄澈碧蓝的穹顶上镶嵌着几缕白色云彩,并再一次确信“那东西”存在着。
它既是声音又是视线,它来自冥冥之中、青穹之上,是来自千里之外,遥远天神的一瞥。
它几乎无处不在,使得整座监狱都被无形的力量所笼罩。
是的,那声音既是细碎的、又是庞大的,当你认识到它的时候,它便会从一枚细小的螺丝钉,转瞬间膨胀成庞然的巨型构造,变得让人再无法忽视;那构造复杂而潦草,处处透露着矛盾感。
当那雪花坠落枝头的声音过去后,岑冬生恍然间觉得自己听到了响亮的鸣笛声;他想象着一列行驶在无边雪原之上的列车,就从他的面前呼啸着穿过空空荡荡的房间,于无人的走廊上奔驰而过。
那东西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修长庞大,却无人能看见真容,只能从耳畔残留的回响中,自行想象它的样子。
声音又消失了,可是那透明的巨大轮廓,就在眼前徜徉,如同水缸里的金鱼,悠闲地晃动尾巴。
大音希声。
“真夸张……”
他心想。
降灵王本人不可能在天海市,这仅仅是对方将力量远程投射过来的结果,考虑到“万仙朝会”的大本营位置,这一直线距离可能超过两千公里。
但即便如此,完全版本的特等咒禁,依然有着超乎寻常的威慑力。
他心中清楚,知真姐能做到类似的事情……若是他有机会直面那颗高悬于精神世界的恒星的话,就能“享受”到被巨物碾轧成齑粉的感觉。
“是有人想见我们吗?”
“嗯,只是试探。”
姐弟二人走在长廊之上,轻声交谈。
路过大厅的时候,岑冬生注意到门口的守卫露出茫然的表情;直到安知真靠近的时候,他才像是回过神来般认出女人的脸,有些慌张朝她敬了个礼。
下一个瞬间,他双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岑冬生扶着对方靠在墙边,翻开眼皮,确认没有大碍。
无论是迟钝还是敏感,那无形的压迫感如风暴般席卷了这间监狱中的每一个人,暗中夺去了他们的反抗能力。
以降灵王的风格而言,这回做得还算温柔,看来对方不想撕破脸皮。
是试探、也是挑衅。
他抬头看着安知真。
姐姐大人明白他的意思,轻声说道:
“现在就驱散这股力量的话,就失去了对话的选择。当然,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
“稍等一下。”
岑冬生思忖片刻,提出自己的建议。
“我们现在就去见那个叫王五的人。对方至少在明面上是为了他来。”
降灵王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下属,这是岑冬生的判断。
此人的护短行为,究竟是不是出于所谓的义气,岑冬生不得而知;但就算是身为统治局的一员、站在阵营对立的立场上,他仍承认某个事实:
那就是降灵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算是“最有人情味”的祖。
和其他祖一样的高高在上、一样的肆意妄为,但不同之处在于,降灵王的身上有着过往野心勃勃的人间统治者的色彩,人们看得到他的情感,往往更能理解他的欲求。
岑冬生望着天空,明确“天神的眼睛”正在看着这边。
现役特等咒禁师之间的对抗可不是开玩笑的,天崩地裂的异象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个打个招呼的程度,一不小心,整个监狱都会在两种绝强力量对抗的余波中,从地图上被抹去。
“知真姐,我想知道你对此事的判断。”
“这个嘛,现在还说不好。”
“要根据对方的态度来决定?”
“嗯。”
安知真微微颔首。
“与清颜妹妹不一样,我听你的口气,对方是个男人吧?”
“……是的,我是从王五口中听说的。”岑冬生回答道,“他们的盟主是个男人。”
“这样啊。”女人好像有点遗憾,“面对男人,冬生针对特等咒禁师的魅力自然无处发挥,真可惜。”
……可惜啥,能发挥才可怕吧……不对,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奇怪的魅力存在了!
“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那你觉得是打起来好呢,还是没打起来好?”
“现在两边都处于起步发展的阶段,连自个地盘上的事情都没搞明白……要是对方的精神还正常,就不该选择在这种时候撕破脸皮。”
“但性格唯我独尊的人,往往会让自己的一时心意凌驾于所谓的‘利益’之上。”
“……是啊。”
岑冬生叹了口气。
知真姐是察觉到了吗,那家伙是同级别的对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推测。
“喂,干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
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轻柔抚摸着他的下巴。
“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啊。”
……认真的?
岑冬生心想,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变得像你们一样任性,就算在未来得到了对等的力量之后……
绝无可能。
*
门前的守卫们一个个都陷入了茫然失措的状态。还好不止是他们,犯人们有着相同的待遇,因此没有出现大的混乱。
在其中一间囚禁室内,他们见到了被镣铐限制了行动的王五。
“呵呵……呵哈哈……你们感觉到了吗?”
男人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对着走入的两人露出得意的笑。
“盟主大人……我的神……他降临了!”
王五的声音中满是崇拜与自豪,但神情中透着隐隐的痛苦,仿佛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折磨。男人表面看上去无碍,深处的五脏六腑却传来了翻转般的痛楚。
降灵王将自身的力量投射到千里之外,为了精准定位需要一个媒介,而王五就扮演了这个角色。
岑冬生心中有了猜测,看来降灵王比他想象中更看重王五,这个男人未来能成为大名鼎鼎的“神打王五”绝非偶然,王五崇拜的盟主大人,恐怕早就盯上了此人身上具备的潜力。
他联想起了知真姐之前所作所为。降灵王没有《天魁权首》这种方便的能力,能有机会将某人制作成足以承载自己力量的“分身”,对他而言是个不容错过的选择。
此外,安知真有办法让孔银莲的咒禁“升华”,降灵王应该也有着类似的手段……
“冬生,‘他’现在就在我们面前。”
知真姐提醒道。
“可请‘他’出来一谈了?”
“不错。”
王五听不懂男人与女人的对话,只是按照他自个的想法,他觉得这两人在察觉到那股冥冥之中的可怖注视后,一定已经慌到不行了。
特别是那个把他揍得还不了手的青年,之前的态度如此嚣张,但在见识到真正伟大的力量之后,肯定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所以才会主动来寻找自己。
至于青年身边出现的女人,他毫不在意。她美则美矣,却与己无关,王五不在乎女人,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太阳,只愿意为某个男人献上一切。
“你怕了吗?”
王五的态度就像一个狂信徒,充血瞳仁望着两人,哈哈大笑。
“你们想逃脱盟主大人的‘注视’,唯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诚惶诚恐地跪下,向那位大人献上忠诚!”
对于这满口妄言的家伙,安知真只是微微一笑。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看不出使用了咒禁的迹象——
那凝固空间的威慑,那无形无相的庞然之物,那来自青冥的注视,就像一阵清爽的风,全都吹散了。
若是有那擅长观测精神世界的咒禁师在场,就会看见监狱上空一瞬间升起的煌煌日轮,心灵大地阳光普照,些许阴霾如春雪般消融。
王五虽观测不到精神世界的异变,却能感觉到“盟主大人”力量的流逝,他脸上的狂喜之色慢慢散去,变成了困惑,再之后变成了不可思议。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安知真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岑冬生,看这态度就知道,是打算让他当代表。
……眼下的确是他最合适。
“你想谈谈?”岑冬生问。
“什么?不,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岑冬生懒得再费口舌,此人看不清现状,完全是降灵王的狗,没有交流的意义。青年的瞳孔变成了明黄色,声音如惊雷般在对方心中响起。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让你主子来。”
王五受到激烈的精神冲击后,脑袋猛地往后仰去,双眼翻白。
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慢慢从他肩头浮现,悠然站起。轮廓本身看不清面貌,周身散发着微弱白光,好似幽灵。
岑冬生凝视着“他”。
两世加起来,这是岑冬生头回见到降灵王,亦是他重生以来见到的第三位成祖之人。
“我来见你了。”
那声音自天空而来,在房间内隆隆作响,透着威势与严厉,仿佛冬日里的一道冷光。
岑冬生心头些许的紧张很快被抛诸脑后。自家大腿就在他身边,没甚么可怕的。
青年沉声回答。
“有话直说。”
……
降灵王的确是有话直说,几句话后,岑冬生便已知晓了他的打算。
那幽灵般的影子将一枚青铜令符交予他。
“收好此物。”
岑冬生低头望着令符,上面的图案花纹已很模糊,看造型勉强能分辨出是头老虎;青铜器物摸索起来表面光滑,此物明显历史悠久,是件古董。
“万仙朝会……这种古代传下来的玩意儿还真多哪。”
岑冬生心中感慨。
这世界的灵气潮汐有起有伏,但严格来说,能抵达当今这般复苏旺盛的时期,唯有古籍中记载寥寥,充满幻想色彩,神魔尚在的远古时代;而在剩下来的绝大部分时候,古人们过着的还是偏“唯物”的生活。
话虽如此,这中间毕竟隔着数千年的岁月传承,修行之士如过江之鲫,能人异士、奇才怪才何其之多,还是为后人留下了不少有价值的物件。
这就是历史带来的财富了,旁人羡慕不来。
他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稍用真炁刺激,手中令符立刻焕发起光芒。
眼前光影交错,现实的景象如水面上的眼帘般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插着旗幡,四面空荡的台子。
台下人群熙攘,看不清晰,却能感受到一股狂热的气氛。
“……英魂擂台。”
他心想,又是个久仰大名、今生才有机会见到的场景。
和“返魂牌位”一样,通往“英魂擂台”的令符,亦是万仙朝会独有的物件。
一旦使用,便会让进入一个独特的天仙系咒禁所制造出来的空间,其形象、原理皆来自古时候的“打擂”。
所谓打擂比武,相传在唐宋时已有了习俗;到了明代,民间武术流派林立,让这一比赛方式更为盛行。
英魂擂台的规矩很简单,提前立下誓约的二人进入决斗场地,按照比赛结果执行,如有违反,则会遭到擂台本身的反噬。
而这,就是降灵王的提议。
“好好考虑。”
降灵王惜字如金,留下一句话后,那幽灵般的人影闪动,似要就此消失。
但就在下一瞬间——
它的身形凝固在原地。
降灵王的目光,终于望向了那个像随从般陪伴在岑冬生身边,始终面露微笑、沉默不语的女人。
“请留步。”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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