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好久不见,平等王。

  我操。

  是平等王。

  ……虽然是假的。

  “是我。”

  他下意识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哪怕对方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和现在用头发遮住面容,在旁人看来还是个“丑小鸭”的伊清颜不同,他见过的平等王有着不亚于哲人王的美貌气质,就算看不到五官,仍依稀能感受到那风华。

  但人影并没有做出下一步回应,只是微笑。

  岑冬生盯着那张模糊的脸庞,然后叹了口气。

  “……不会说话吗,也是。”

  毕竟他和这人并不熟悉,不了解她的真正性格,也猜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会说些什么,只是一面之缘——

  尽管这一面之缘,已经让岑冬生记住了一辈子。

  据说,祖的灵魂质量相比起人类时期有着天翻地覆的改变,在他们超脱自然规律和万物法则之后,其“存在”要么变得规模异常庞大、要么性质升华到了另一个次元。

  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当岑冬生与那个人相遇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震撼,当时留下的印象深深烙印在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以至于无论是在重生之前,还是在重生之后,这份深刻的记忆,始终驻留在他心底深处。

  其实在那之后,岑冬生不止一次遭遇过幻象鬼,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大概是因为他对那个人的观感很复杂,并非只有恐惧。

  直到无意间和幼年期大魔王相遇以后,这份印象才被激活,被面前的幻象鬼读取到之后,构建出了虚假的她……

  岑冬生想起了很多事情。特别是相遇的那一天,她的一言一行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让男人恍惚了一瞬。

  真的只因为那个人是“祖”吗?

  ……或许不是。

  毕竟,这一世他已经见过安知真了。

  知真姐给他的印象同样很深刻,但如果只论“一面之缘”,还是那个人更特别。

  是她的话语、她的行为,让他感到不可理喻,却又隐隐有所共鸣。

  放在那个人人视平等王如人间魔王的年代,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称得上大逆不道。

  但要问岑冬生究竟还想不想再见她一面,答案是“否”。

  他不想彻底否定那个人的信念,但更不会否认她所带来的巨大破坏与灾难。

  那个人从尸山血海中走来,让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也注定要踏上破灭之路。

  “竟然能把这位拉出来,哪怕是假货……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总是能给我惊喜。”

  岑冬生握紧拳头。

  想想也是啊。

  他现在最害怕的是谁?自从遇到伊清颜之后,他最担心发生的又是什么?

  只能说太合理了。

  在岑冬生动手之前,身旁的伊清颜开口了。

  “哥,她刚才说了什么?你们俩认识吗?”

  她盯着那个身影,一脸好奇。

  “不,那个是鬼怪制造出来的假货……”

  伊清颜并未察觉。虽然两个人的声音有些相似,但她肯定想不到对面那个人会是未来的自己。

  “我知道。但那个人是真的存在吧?我看哥的反应就懂了。”

  小姑娘仰头看着岑冬生的侧颊,似乎想到了什么,促狭一笑。

  “哥的表情好复杂哦,该不会是女朋友……不对,是前女友什么的吧?”

  呃……

  岑冬生眨了眨眼。

  我总不能说那是你吧。

  还好幻象鬼的能力有限,连脸都看不清,不然真有可能露馅。

  “你就别管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抱紧我,别掉下去,我马上搞定。”

  “好。”

  伊清颜还是很听话的,乖乖收紧了胳膊。

  至于那位幻象鬼变成的假货,不知道是不是连性格复刻了原版的一部分,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也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相当有气度,看着都不像是鬼了。

  “但……毕竟只是假货。”

  他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低声说道。

  *

  岑冬生一脚踏地。

  “嗡。”

  整个人像是一支笔直射出的箭,落到她的身前,然后挥拳。

  这一记左勾拳擦着女人的颊边过去,空气被撕裂的尖锐鸣响。

  对方一矮身躲开,脚下滑步往后倒退,随后一跃而起,像个轻盈的燕子般落到了高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美。

  “你真要和我动手啊。”

  她突然又开口说话了。

  “我还以为我们聊得还不错呢。”

  ……是啊。

  岑冬生心想,可能是还不错吧。

  他的动作没有停,朝前大步奔跑。

  “明知道我是谁,却还是发起了挑战。说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态度认真起来。

  “心怀死志之人。”

  连这句话也……岑冬生嘴角微微抽搐。

  这家伙不说实力,一言一行还真符合原版。

  但仔细想想,幻象鬼读的是他的脑电波,这好像是他的问题,是他记得太清楚、太具体。

  他妈的,这种时候想象力这么好做甚么了?

  当岑冬生再次冲来的时候,女人没有再一次退让,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刀。

  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让岑冬生愣了一下。

  不会吧……这不可能——

  他猛地刹车,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准确地说,是离开刀尖所指的方向。

  刀尖向下。

  岑冬生背后“轰隆”作响。

  他扭头一看,看到一道十几米长的缝隙乍然出现在水泥墙体之上,迅速蔓延开来,钢筋混泥土的建筑物脆弱得像是蛋糕,被一刀划开。

  上半层数米高、十几米宽的墙体伴随着激烈的摩擦响声,朝旁边缓缓滑下,轰然坠落。

  烟尘弥漫。

  “哇……”

  怀中的小姑娘发出惊叹。

  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划,就砍下了半截楼房,场面蔚为壮观。

  将整处空间连带着一路上所有物质一起切除,尽数斩断,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的“刃”——

  平等王的代表性能力。

  区区一个厉鬼,就算有核心鬼怪在支援,不可能用得出这种招数……

  没等岑冬生反应过来,女人微笑着,再一次朝他们举起了刀。

  男人眼皮一跳。

  他真的很想跳开,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又开始浮现。

  “无间地狱”的破坏力与覆盖范围,都是他亲眼所见,非人力所能阻挡。

  更可怕的是,作为高等级天仙系咒禁专属的空间干涉能力,一般人使用起来消耗巨大,唯有平等王能没有限制、没有消耗地肆意扩张与滥用自己的“无间之刃”,据说是其咒禁的运作原理与他人不同。

  所以,根本没人能和她打消耗战。

  平等王身为祖,正是纯粹暴力的象征,她的活跃让世人们第一次领略到了何为不讲理,何为超脱常识的力量。

  就算是全世界的核武器在她身上集中引爆,都无法破开她的防御;反过来说,任何现代科技的产物不可能抵挡她的进攻。

  这就是未来社会被禁师们统治的原因。虽然现代热武器仍然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但最高暴力的定义权,已经转让给了个人。

  ——但……眼前只是假货而已。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紧牙关,只将怀中女孩推到一旁,自己却没有躲开。

  凛冽的风迎面拂来,有刀锋般的痛感。

  他留在了原地。

  背后再一次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又有半截被斩下的建筑物往下滑落。

  “……呼。”

  岑冬生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没有出现划痕,没有伤口……

  如果真的直面“无间地狱”,他现在毫无疑问已经被砍成两截了。

  “果然不是……但你学得还真像啊。”

  岑冬生在这一刻已经确信,核心鬼怪的等级,是甲等屋主。

  刚才那种现象是利用“空间操作”能力,模仿了“无间地狱”对建筑物的破坏效果。

  如果是平等王挥出这一刀,定然是整个鬼屋空间都要被劈碎了。屋主的能力则仅局限于操作内部的建筑物,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作为区区一介幻象鬼的模仿而言,未免有点太敬业了,乍一看还真是吓一跳。

  “哥?”

  被推到一边的伊清颜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他。

  “……没事了。”他说,“我本来是担心有万一的可能,那家伙能有啥特别危险的招式。”

  “……!”

  她看起来好像很感动。

  老实讲,这让岑冬生觉得浑身不自在。

  特别是现在。

  他将目光从伊清颜身上移开,对面那个女人的身影,再度抬起了刀。

  只是这次,别说伪造的“无间地狱”,身后那建筑物倒塌的巨响都不复存在了。

  周围安静得像是坟墓。

  “咦?”

  对方歪了歪头,似是疑惑。

  岑冬生握紧了拳头。

  他能感觉到,幻象鬼身上传来的力量正在迅速衰弱下去,似乎是核心鬼怪中断了支援。

  “怪不得砍起来手感怪怪的。”

  那张模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原来我是假的吗……罢了,不给活人添麻烦。”

  她直接抛去了手中的刀。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后,女人的身影便在他眼中如水面上的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幻象鬼的本体。

  它还想逃窜,虚弱到半透明的身躯钻入墙体,却被后方的岑冬生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一把抓住。

  几个呼吸后,它的身子连带着后方的墙壁,被岑冬生几拳砸烂。

  “叫你学。”

  主要是学得还真他娘的像,连遗言都很有气度。

  他吹了吹拳头的灰尘,望向不远处。

  二号教学楼同样倒塌了,天花板和墙壁脱落大半,能看见外面辽阔无垠的夜空。

  空间干涉对咒禁师来说消耗极大,对鬼怪亦是如此。

  所以眼看着小弟幻化成的人突然开始折腾起这种招数,还压根伤不了人,所以及时收手了吧。

  “接下来就是……”

  岑冬生来到断裂的走廊地板,低头一看。

  下方已经成了幽暗的深渊地带,无数翠绿的藤蔓肆意蔓延,从废墟的各个角落里爬上来。

  他抬起头,一眼望去,在像海洋般起伏的黑暗之中,数不尽的黑影正在窸窣蠢动。

  “是‘怪’,不是‘鬼’。”

  他笃定自己的判断。

  鬼与怪之间的区分之前已经提过,鬼为人死后所转化,而怪的来历就丰富了,它们的共同点是使用阴炁,需生灵为血食,都是人类的敌人。

  或者用另一个更常见的词,是“妖怪”。

  “总算是被逼出真身了。只是这家伙……”

  岑冬生有些头疼和意外,没想到才新中学内隐藏的核心鬼怪会是一株藤妖。

  天然诞生的大妖怪,在“浪潮”前期属于相当难对付的类型,往往需要组织一大批禁师,相互配合,才能赶尽杀绝。

  那些遍布整座校园的藤蔓,就是妖怪的触须,它通过藤蔓暗中操纵着整座校园,本体仍未暴露。

  找到核心鬼怪的下一步,是找到核心鬼怪的核心……都有点像是套娃了。

  *

  “先休息一会儿吧。”

  岑冬生见身畔伊清颜开始有犯困的迹象,于是找了个相对完好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劈碎桌椅当柴火,在原地生起火来。

  “可以吗?”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长发姑娘揉了揉眼睛,不受克制地打了个哈欠。

  自从下午进入鬼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算下来已近深夜,会觉得困倦很正常。

  “嗯,不急在一时。”

  “那,我们待会儿轮流守夜……”她说。

  “不必。”

  岑冬生摇摇头。

  “你只管自己睡好了。我在冥想的时候,一样能感知到外界情况,不需要别人守着。”

  “……真的可以吗?”

  在确定岑冬生所言非虚后,伊清颜终于能放心地在角落里躺下来了。

  虽然没有床垫被铺,但她手里还紧紧抓着之前岑冬生给他挡雨的外套,当作被子盖上。

  小姑娘侧靠着墙壁,望着不远处盘腿打坐的青年。

  摇曳的火光微微照亮了男人的侧脸,勾勒出硬朗的线条,给人以一种可靠又值得信赖的感觉。

  “谢谢你,哥哥。”

  她双手抓着外套边沿挡住自己的脸,轻声说道。

  “虽然之前对我冷淡过,但果然……哥哥对我还是很好的。”

  “那你还记得我对你冷淡的事?”

  岑冬生闭着眼睛说。

  “就是因为对我很好,所以,所以我才觉得那时候很奇怪,是不是当时的我做错了什么……”

  她蜷缩起纤长的腿,好让整个身子都被外套盖住。

  教室内的篝火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声响。女孩渐渐觉得身子暖和起来,夜晚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危机四伏的鬼屋,这一幕看起来就和野营一样。

  万籁俱寂,夜色深沉,睡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伊清颜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与安宁。

  明明两人才刚认识不久呢,她想。

  “……哥?”

  “我在。”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是啊。”

  “……我能,离得你更近一点吗?”

  岑冬生没有回答。

  伊清颜就当是他默认了,在地上摩挲着朝他靠拢过来,一直挪动到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她才满足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教室内响起了女孩平稳的呼吸声。

  盘腿打坐的青年眼帘低垂,纹丝不动,就像一尊守护她安详入眠的神像。

  ……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肆意生长、根系触须遍布整座校园的藤蔓,像活着的蟒蛇般攀附上了教学楼废墟,在阴影与夜色之间缓缓移动着。

  其中有几条藤蔓表皮裂开,竟绽放出数朵庞大又美丽的花来。

  那花美得妖冶,在微风中摇摆,有淡黄色的花粉在空气中扩散。

  *

  岑冬生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是天南大区统治局祓除科一级专员,永远忙碌和活跃在超自然斗争一线的战士。

  有一天,他和他的同僚们前往调查一处据说遭遇了邪术师袭击的城外聚落。

  这注定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因为,就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最凶最恶之祖”——。

  ——平等王,伊清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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