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鬼遮眼

  面前的宿舍大约十几个平方大小,窗户封死,贴满旧报纸,投不进半点光亮。

  墙体有大量风化剥落的痕迹,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四张绿色行军床上下叠放,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

  从桌子和窗前摆放的化妆品和小置物来看,似乎是间女生宿舍。

  房间脏兮兮的,经过了岁月风雨的侵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我们为什么会……”他感到自己胳膊上传来的力道用紧了,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认识这个地方。”

  “不用觉得奇怪。”岑冬生说,“鬼屋里,一切皆有可能。”

  “欸?”

  “空间错乱现象,外界的时间流逝……在鬼屋内都有可能复制。”

  话虽如此,岑冬生的眼神里却带上了一丝沉重

  空间操作?

  不,目前还不能确定。

  可能是核心鬼怪利用阴炁对环境进行了改造。

  但如果是空间操作,眼前景象的成因就很简单粗暴了:屋主直接将宿舍的空间与教学楼的空间进行了拼凑铆接,就像搭积木般容易。

  这同样意味着,自己要面对的最终对手,是甲等鬼怪。

  不太妙的消息。

  如果是真的,那他设想的速通鬼屋就已经做不到了。岑冬生觉得自己未必能赢,关键时刻还得靠“不死骨”。

  当然,如今伊清颜就在他身边;但正因为如此,想要保护她不受伤……不受刺激,难度会很高。

  “这里没有鬼吗?”

  “没有。”

  岑冬生回答。

  “核心鬼怪想让我经过四个房间,必有缘由。我就顺便找找线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深处走,开始检查起这间宿舍。

  “我来帮忙。”

  伊清颜连忙跟了上来。

  这时伴随着两人的动作,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像是身处在投影仪之中,播放键刚被人按下。

  场景切换,伴随着好似电影中象征时间流逝的镜头剪辑,泛黄的胶卷在人们面前一点点展开。

  在日复一日的岁月流逝中,宿舍的细节有所改变,墙壁上的石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灰、龟裂。

  不止一个虚幻的人影出现,看起来是历年生活在这间宿舍的才新中学学生,她们在二人身畔来回徘徊,进出这个房间,行动速度被按下了快进键,加快了几十上百倍,令人应接不暇。

  伊清颜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幻影轮廓如流水般从她指尖流逝。

  “这里的人穿的校服……应该是才新中学以前的老校服,和现在不一样。”

  岑冬生抱着胳膊,保持沉默。

  既然进到了这间屋子不用打架,他也乐得轻松。

  看得出来,鬼屋正在重新演绎过去宿舍内发生的景象,算是“幻象”的一种,但对人无害。

  一段时间后,场景的变幻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其中一个幻影的周身轮廓变得凝实,只是五官神情还是看不清。

  有种“女主角”终于登场的感觉。

  岑冬生和伊清颜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人,每天过着相同的生活,从宿舍离开去上课,上课回来在桌前念书,洗漱完上床睡觉,第二天离开宿舍……宛如时间循环。

  不过每个高中生的生活都这样过来的,没什么稀奇。

  但很显然,这种平凡的日常不会一直持续下去,鬼怪想让他们看到的不可能只是这些,某种变化正在暗中悄然滋生——

  “咦,这是什么?”

  伊清颜环顾四周,发现原本灰蒙蒙的环境突然亮堂了些,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柔光,不知从何而来。

  “我想,是在说明‘主角’的心情发生了一些改变吧。”

  岑冬生说。

  环境中的柔光越来越明亮,女生的脚步越来越轻盈,明显是遇见了好事。

  直到某一天,那个女生没有像以前那样回宿舍,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状况,日复一日的循环就此中断。

  门口方向传来“咔哒”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木门,它缓缓朝外侧敞开,留下一道通往黑暗的浅浅缝隙。

  “我们跟上去。”

  岑冬生很顺利地推开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面前的黑暗被头顶一盏盏依次点亮的灯光驱散,一个个椭圆的光晕从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

  这是一条木质走廊,廊道两侧是弥漫的夜色,尽头是带有温馨感的光芒。

  “认得出这里是哪儿吗?”

  “好像是……女生宿舍楼通往教师宿舍楼的路。”

  “……我们继续。”

  岑冬生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长廊猛地缩短,像是弹起的蛇。跟在身后的伊清颜发出小小的惊呼。

  他们一下子就来到了长廊尽头。

  尽头的那扇门同样自动敞开。

  在房间深处,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刚才宿舍里的女生,一个略高,似乎是成年男性。

  起初是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一个站着在请教问题;一会儿换成了女生坐着,男人在旁边指导学习。

  但伴随着时间推移,两个人的距离却变得越来越近。

  “……”

  岑冬生面无表情看着男人和女生的面庞靠近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

  就在这时。

  “砰!”

  背后的电灯泡碎了,周围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就像戏剧演至中途,演员下台准备。帷幕被拉拢后,观众席上的人们皆保持沉默,静静等着下一幕的到来。

  因为紧张,或是畏惧,伊清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别怕。”

  岑冬生轻声说。

  他抓住了少女的手,以示安慰。

  那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反过来主动握住。

  ……

  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烛光。

  尽管是唯一的光明,那光并不能带来任何安心感,反而透着一股人血般的红,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为什么?别抛弃我……”

  “我要结婚了。”

  他和她的声音从大幕之后响起,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一句又一句,不断交织在一起。

  老师,如果我把事情说出去……”

  “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话语的交错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如同鼓点。

  令人不安的红色正在扩散,就像一蓬又一蓬的鲜血,被泼洒在了作为背景的漆黑幕布上。

  “啊——”

  然后是一声惨烈的嚎叫。

  “救命——不要……!”

  大幕背后,少女凄惨地呼喊着,伴随着男人的喘息。

  黑暗之中,不见他物,却只听见那声音连绵成一片,如同放入大锅中煮沸后浮上水面的杂质,混沌而嘈杂,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切,最终——

  “轰隆!”

  首先是炽白色的光亮,刺破无穷无尽的黑暗。

  然后是惊人的雷声,在云层中滚滚穿行,淹没了其它一切嘈杂音,所有的背景音归于虚无,只剩下自然界的雷声、风声和雨声。

  巨幕再度缓缓拉开。

  岑冬生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淋漓的水汽,像浪潮拍打在他脸上。

  他抹了把脸,指尖传来清晰而真实的雨水反馈,湿漉漉的阴冷顺着衣服往里头流,渗入骨髓。

  这就是鬼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们从封闭的学校宿舍,来到了一个暴风雨之夜。

  附近环境看样子是一片小树林,丛生的灌木和藤蔓,在朦胧的雨幕中影影绰绰。

  远处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正穿着黑色雨衣,拿着铁楸,一下又一下地铲起泥土。

  他的脚边是大号手电筒,没有关上。

  雪白的光柱照亮了黝黑的泥土地面,和躺在浅坑中的年轻女性赤裸的尸体,她的头颅深深地凹陷下去,面部有着巨大的创口,却仍能看出死去时的痛苦。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映照出男人的面容,他的神情在恐惧、紧张与狰狞中不断变幻。

  ……

  岑冬生是个合格的观众,所以他一直都只是看着。

  不过,他很快注意到旁边的女孩,她正低着脑袋,一手紧紧抓着另一边的手臂,一言不发,纤瘦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不知道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还是由于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悲剧。

  铺天盖地的滂沱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让原本就杂乱的头发变得更像水草了。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岑冬生联想到了被人抛弃在纸箱里的流浪狗……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

  他叹了口气,脱下身上有些破烂的外套,盖在了伊清颜的脑袋上。

  不论是鬼屋中突变的环境,还是导致鬼怪诞生的种种悲剧,看久了,他早已习惯。

  可对于现在还是个普通女高中生的伊清颜来说,答案显然并非如此。

  “谢,谢谢哥……”

  她抓紧了身上的衣服,小声说。

  “不用谢。”

  ——但她迟早会的。

  不止会习惯悲剧,她还会用自己的方式贯彻信念,亲手去改变,亲手去扭转,以及……

  亲手去制造。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没必要太苛刻。

  “要结束了。”

  岑冬生说。

  “欸?”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再度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伊清颜用手指拨开了挡住视线的头发,随后惊奇地发现,刚才还噼里啪啦落在自己身上的豆大雨珠,一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啸的风雨声倏忽不见,他们又再度回到了那条被昏黄灯光照亮,略显黯淡和温馨的走廊上。

  刚才的暴风雨夜,简直像是幻觉一般……

  “我们……回来了?”

  “不,还没结束。”

  岑冬生看着走廊尽头,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扇门。

  “第一个房间并没有鬼。接下来是第二个吗。”

  他示意身后的女孩跟上。

  ……

  门的后面,是一间办公室。

  夜色深深,男人和女人正在里面谈话。随后,他们两人一起并肩离开,看起来关系亲密。

  路上遇到的学生和老师,都会主动与他们打招呼。

  相比起之前那对在私密场合相处的师生,这两人的相处显然要更加堂堂正正,换句话说,他们是众人认可的情侣。抑或夫妻。

  场景不断变幻,其中还有男人和女人夹着教案各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场景,看来都是这座学校里的老师。

  “是……同一个人吗?”

  “嗯。”

  岑冬生一边回答,一边盯着画面中男人模糊的脸。

  他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最近才见过……

  第二个房间内呈现的景象不再局限于这座学校,还出现了街道角落、城市建筑物内和公寓楼里的某个房间。

  出现频率最高的是这对夫妻的家。

  一会儿是男人在家,一会儿是女人在家,偶尔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彼此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少有交流,略显冷淡。

  和学校里不一样,看来这对夫妻的关系不如他们在人前表现得那样亲密。

  然后,场景随着时间推移变幻的速度慢了下来——

  根据上回的经验,两人都明白,这是即将发生恶事的前兆。

  他们看到女人打开家门,换上拖鞋,突然愣了一下。

  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倒是有淡淡的烛光从厨房那里传来。

  女人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岑冬生看到了一幅小小的红联。

  “祝我最亲爱的妻子王xx三十五岁生日快乐!”

  “砰”的一声,彩条从空中洒落,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的悦耳八音盒歌声。

  女人捂住了嘴巴,包从她手中缓缓滑落。

  她被感动了。

  尽管因为发生过这样那样的事,夫妻间的关系一时陷入冰点,但在这一刻,她的心中似乎又重燃了爱情。

  女人迈开步伐,迫不及待地朝着厨房走去。

  尽管男人没有出现,但她当然知道,他会在哪里给自己一个惊喜——

  ……

  厨房的门被拉开。

  没有开灯,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蛋糕,上面点燃了蜡烛。

  烛光幽幽,不知为何,蛋糕已经坍圮了大半,里面影影绰绰的,仿佛还藏着什么。

  女人呆立了一会儿,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慢慢地朝着桌上的蛋糕走去。

  然后,当她看清楚桌上的景象时,顿时发出发出一声尖叫,往后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啊……啊啊……”

  ——藏在生日蛋糕里的,是丈夫的头颅。

  沾染着白色奶油和黄色蛋糕胚,那双死不瞑目的瞳孔,正空虚而茫然地盯着她。

  从大喜到大悲,再到无与伦比的恐惧,眼前这充满冲击力的惊悚一幕,彻底击垮了这个女人的心理底线。

  她捂住嘴巴,泪水不停地流淌。

  她还听到了风声、雨声,鼻尖嗅到了雨水和泥土的气味……

  一个阴森又怨毒的声音,自女人身后响起。

  “王老师,你明明是知道的吧?你和他早就订婚了……”

  “为什么见死不救?”

  “为什么还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告诉我,为什么?还是说……”

  一双沾满了湿土的青白色手掌,自女人后脑勺伸出,猛地遮住了她的双眼。

  “——你的这双眼睛,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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