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知·真

  “你,你刚才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

  知真姐的话堪称石破天惊,岑冬生瞪大眼睛,还以为刚刚是自己听错了。

  “听清楚了啊,冬生的意思是,你只要用了那个,我们就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知真姐眨了眨了无辜的大眼睛。

  “什么联系?是主仆关系,你会成为我的奴隶,明白吗?”

  “明白,我不是都说了嘛。前提是自愿的话,那我完全没问题啊。”

  她像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一脸认真。

  “……”

  岑冬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好,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开始辛苦地叹气,总感觉自己刚才那些脑海内的纠结、烦恼,都成了笑话。

  ……

  他喜欢知真姐如今的性格,两人这段相处的时光还挺愉快。但在他看来,如果自己真的用诱骗手段,等她意识到后,这种关系肯定就无法维持下去了。

  不过,情感问题甚至都可以放在一边,在此之前——

  他已经亲身感受过,最高位的特等咒禁,哪怕只是自己这种不完全的形态,都不是“甲乙丙丁”能碰瓷的。

  未来的安知真都不是寻常的特等咒禁师,而是在此之上的“祖”。连“甲三”等级,都能违背契约干掉主人,像这等人物就算付出一定代价,不可能愿意把弱点交给别人吧。

  真要干了坏事……到那时候,自己的下场会如何,他都不敢想,恐怕不是死亡这么轻易。

  就算他能侥幸活下来,也不希望为了一点利益就给自己的未来挖个大坑,四处逃窜,在一个可怕敌人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已经想了很多、很多,但是……

  他就从来没想过,有个人会压根不这事儿放在心上,就好像完全不在意個人的尊严或是自由会被剥夺。

  “……唉。”

  他是经过了审慎的思考和决策做出的判断,但安知真的反应却是如此纯粹,让他深受震撼。

  就算是笨蛋也轻易说不出这种话。知真姐不是笨蛋,她只是全心全意信赖着自己。

  只不过……

  这份情感是不是有点太沉重了?从刚才约定成为伙伴,她说到“一辈子只有一个”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一辈子倒是无所谓,但“只有一个”可就不一定了,大腿多抱几根也不是坏事嘛。

  岑冬生收敛心神,摇了摇头。

  “不要。”

  “不要吗?我明明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啊……”

  知真姐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在感到遗憾。岑冬生强忍住吐槽的欲望,一本正经地做出说明:

  “我们是伙伴吧?不是那种随便的关系,怎么可能对你用。”

  对方欲言又止,又说道:

  “好吧,以后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你怎么还没完了?

  “没有以后。”

  岑冬生加重语气。

  “我认为伙伴关系的基础,是平等。如果一方能完全控制另一方的主从关系,可算不上平等。”

  “——”

  安知真眨了眨眼,她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思考之中。

  “平等……平等吗……”

  “这回轮到你发呆了?”

  岑冬生等了一会儿,见她没说话,于是问道。

  “嗯,我在想一些事情……”

  安知真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她很快就恢复常态,面带笑容地询问。

  “那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东西?”

  “我拿着就行。”

  岑冬生毫不犹豫地用真炁将其炼化,占为己用。

  炼了不代表要用,用了可能还会影响到“三才之数”,在没有突破自己的命格之前,等于提前占了一个位置。

  但毕竟是效果奇特,世上仅此一件的稀罕物,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呢。

  “欸,不打算对我用,却又收起来……难道是打算留着对别人用吗?”

  知真姐的语气怪怪的。

  “我可没有那种对象。”

  岑冬生随口回答。

  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说起来,血媒契倒是和《天魁权首》有着相似之处。

  只不过从效果上看,它比血媒契强大和霸道不知几倍,可操控和影响的人群规模数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他并不清楚所谓的《天魁权首》,究竟是怎样一种能力,至少从名字上完全看不出究竟,真让人好奇。

  不过,既然现在两人关系都那么亲密了,说不定有一天也能一睹真容……?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暂时甩出脑海,现在还不是做这事的时候。

  岑冬生开始与知真姐聊起之后的准备工作,大概就是如何炼化真炁,如何打好成为咒禁师的基础,这对她觉醒命格有帮助。

  在聊了一会儿天后,安知真见他的脸色有些乏了,于是说道:

  “你刚醒,身体还没适应,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吧……啊,对了,我还给你煲了汤,待会儿一起拿过来。”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那个咒禁师孔银莲,她去了哪里?”

  “欸,不知道哦?我好像没见过她,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离开了?”

  岑冬生皱起眉。

  “去了哪?”

  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结果浑身的劲一下子泄了,整个人重新靠回床上。

  “好啦好啦,你看你,太会操心啦。”

  安知真语气温柔地安慰道。

  “伱还是先休息吧,剩下的就都交给我好了。”

  交给你?现在还不是能交给你的时候吧……话虽如此,在知真姐的安抚下,他还是乖乖地躺下了。

  *

  半小时后,安知真看着岑冬生在床上睡去。

  她用手托着下巴,在近处欣赏着青年的睡颜,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这对她来说,是种人生头一回经历的奇妙体验,光是看着某个人的脸,就觉得心情愉快,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觉得这段时间是有意义的。

  每天都会发现生活中的新奇之处,体验过去人生中未曾体会过的情感,人心的微妙之处得以彰显……这也是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改变。

  “好了,我也有事情要做,可不能太沉迷于这种闲暇时光。”

  安知真恋恋不舍地起身,在离开这个房间前将汤碗拿走。

  中间还经历了给他一勺一勺喂汤的环节,岑冬生本人当然不太愿意,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她,只能听话坐在床上等她喂。这一来一去又耗费了半小时。

  好在要处理的工作并不麻烦,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一边哼着愉快的小调,一边在盥洗台洗碗,看着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水槽。

  安知真抬起湿漉漉的手,遮挡从窗户笔直射入的阳光,沾着水珠的手如玉石般莹润,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了刚才和岑冬生之前的对话。

  “伙伴关系的基础是平等……呵呵,这句话说的真好。”

  似乎是某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惑着她的答案得到解答,她感到心满意足。

  “我都差点忘了这回事。尽管,真正的平等并不容易。”

  安知真怀着这份高昂的情绪,一路上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都一一礼貌地点头微笑回应。

  ——直到那两人出现在她面前。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孔银莲推着一架盖着白布的轮椅,走到她面前。

  *

  “安……安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掀开白布后,宛如侏儒般蜷缩在轮椅上,身体“缩水”了近一半,样貌堪称惨不忍睹的男人声音混浊。

  他的双腿消失不见了,上半身裹着绷带,由于整个下巴都被撕裂,说话时候牙床暴露在空气中蠕动,看起来颇为瘆人。

  “你居然还活着。”

  “是的,我还活着……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变成这副样子……”

  旁边的孔银莲面色苍白,显然伤势还没有休养好。

  两人都是极度虚弱的状态,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来了,由此可见他们对那件东西的执着。

  安知真蹙起纤细的眉毛,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邓荣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你男人一样在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不是吗?银莲的性格就是太谨慎了,如果她当时能搞清楚那家伙的真实状况,也不至于让我们灰溜溜地滚蛋后再回来。”

  邓荣说话的时候,止不住的血污从他的下半身和脸部流淌出来,被反复浸染过的绷带肮脏不堪,散发着异味。

  “你的男人,岑冬生,我知道他的名字了。那个混账……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起初还能像过去一样,用开玩笑般的口吻说话,但很快他的声音就变得充满怨毒,给人一种歇斯里底的感觉。

  “你太激动了。这里是走廊上,还有别人。你会把我们的情报都曝光出去的。”

  孔银莲语气冷漠,不愉快地皱眉。

  几个人正站在走廊上说话的时候,偶尔有路过的邻居,将好奇地目光投向这边。

  若是起了冲突,肯定会有人报警,那就瞒不住了。邓银莲还是不希望引起太多人注意的。

  “有什么所谓……!”邓荣死死地抓住轮椅扶手,发出低沉的咆哮,“你以为我这副样子……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还会在意别人吗?!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杀光……”

  “安医生,你可以不用搭理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力,要是做出任何无礼之举,我会阻止的。”

  孔银莲说。

  “重要的是,我是来和岑先生交涉的。为了那件东西,我们愿意交换,无论金钱,情报,与咒禁有关的物品或资源,还是别的,都可以商量……”

  “——不必了。”

  安知真的脸上,再度浮现完美的微笑。

  “冬生他正在休息,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这里是你能说了算吗?”

  邓荣再一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整个人都显得狂躁。

  “混账……我绝对要报复你们……”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色的眼球死死盯着安知真。

  “你这该死的女人,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引发的……我要折磨你,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

  孔银莲有点后悔把邓荣带过来了。

  她是在离开之前为了避免后续麻烦,所以在楼里转了一圈,没想到还真遇见了。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邓荣的下半身被砸烂,还被恶战波及,浑身烧焦,竟还能苟延残喘,这份求生意志堪称顽固……然而,他毕竟没有什么“逆转生死”的强大咒禁或禁物来扭转局面,身上的伤势已不可能复原,很难说还能活多久。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情绪,毕竟这家伙就算真的能活下来,下半辈子也只能当个废人,未来的希望可谓渺茫。

  可说到底,一切悲剧都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这个男人如今已经变成了疯狗,见人就咬。为了避免他引来麻烦,加上本人一直缠着,所以懒得和他争辩的孔银莲,才会把他捡回来后带在身边,眼皮底下好管理。

  至于是要处理掉,还是事后找人扔了,那就要看情况了。

  早知如此——

  孔银莲面色一冷。

  虽然当了一段时间的同伴,但他们之间很难说有任何情感。既然邓荣铁了心要给她找麻烦,那么,就怪不得她……她不留情……情面?

  qing……mian……?

  她的思维突然卡顿了一下。

  ……欸?

  怎,么,回,事?

  她发现自己的思维状态突然变得奇怪,就像接收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一样,背景嘈杂的噪音,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不受控制跳跃出来,却无法用逻辑连接在一起。

  接下来,真正让孔银莲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正打算进一步威胁对方的邓荣,突然闭上了嘴巴。

  他低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之后开始放声号啕大哭,一时间吸引了周围路过的人们的目光。

  当他抬起头时,神色茫然,瞳孔中的愤怒和恶毒消失了,满脸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然后,邓银莲听见那个女生正在对自己说话,声音清朗。

  “真是的……属于他的试炼已经结束了。你们只不过是临时演员,却还死活赖在台上不肯走,不觉得丢脸吗?”

  “你在说……说什么……什么‘试炼’?”

  孔银莲的大脑逻辑还是无法正常运作,只能勉强复读对方的话语,甚至……

  她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语言本能同样在高速退化。再这样下去,很快就将失去所有的知识、智慧,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知性——

  安知真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仿佛在挑拣物品。

  “不过,我和冬生一样,本就不打算放过你们,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正好。我现在心情不错,虽然被一群电灯泡打扰有点烦,但试验品不需要三个……嗯,两个就行?”

  三……个……?……什……么……三……个……

  孔银莲呆呆地想。

  旁边传来一声闷响,轮椅被打翻了。

  邓荣露出残破不堪的身躯,像团烂泥般滑落在地,接着,他吃力地摆出跪伏的姿势。

  孔银莲在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字星的烙印,正在闪闪发亮;

  而在那片瞳孔的倒影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在那里,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十字星。

  某种巨大的恐怖之物,正在侵蚀她的意识、灵魂、心灵。

  “那物”逐渐从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浮出水面,由于过于庞然的体积与质量,根本看不清全貌。

  她只知道,自己无法抗拒,无法思考,只能一边满头大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绝望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那个叫作“孔银莲”的人类人格,被碾碎到渣滓都不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精神世界中庞然大物的引力下粉碎殆尽,只留下一片空白。

  空白、空白、空白。

  空白……空白。

  唯有空白。

  “啊……啊啊……啊……”

  孔银莲哭了起来。

  这一生的经验,经历,记忆,孔银莲这个人积累下来的所有东西,全都消失了;在这一刻,她变成了一种比婴儿更纯洁、更无知的状态。

  这种恐怖,远比死亡更恐怖,比身处地狱更恐怖,比一生囚禁在暗无天日、孤寂一人的水牢中更恐怖。

  孔银莲跪伏在地上,不自觉蜷缩起四肢,就像回到了母亲襁褓中的胎儿。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她的心灵变成了无垠的荒野,

  然后,她看见了——

  巨大的恒星自荒野的一头冉冉升起。

  祂散发着万丈光芒,投下庞然的影子,于是,灵魂的每个角落都被彻底涂抹,以至于再无可容纳他物的空间。

  我的视野、我的心灵、我的一切——都被“星”所填满。

  ……

  孔银莲与邓荣,两人就像虔诚的信徒,五体投地跪拜在崇敬的神灵面前。

  与此同时,整条走廊——包括整栋小康楼——变得一片寂静,像坟墓般悄无声息。

  除了某个房间里正在酣睡的男人之外,剩余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这一刻全都停止了手边的动作,停止了话语,停止了行走,连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正在砧板上切菜的妻子,把自己的手指生生剁下;

  正端着菜肴走向客厅的丈夫,手里的碗摔碎了一地;

  正在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地,正在走楼梯的人滚了下来。

  他们的瞳孔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十字星。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的意识与一人相连、受她操纵。

  安知真的瞳孔中同样浮现出了光芒。

  但那不是十字星,人们眼中的烙印,不过是精神世界中巨大恒星的倒影——

  身为这份力量的主人,她的眼眸中倒映着的,是另一个世界,来自全人类精神深渊之中的太阳。

  它熠熠生辉,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阳更加盛烈。

  “忘记一周内与我和岑冬生有关的一切;然后从现在开始,忽视我的行动、他们的存在。”

  安知真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个刹那,人们重新开始恢复正常,进行原本的动作。

  “好……好痛啊……”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轮胎爆气了?”

  “谁,是谁绊倒我了?”

  ……

  谁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生活在某一个瞬间被人篡改、操纵,这种微妙的异样潜伏在每个人的日常里,就像生锈后吱嘎作响的齿轮。

  就像现在。

  无论是谁,当走廊上的人们经过安知真身边的时候,都会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绕过去,如同遇上了一片空气墙。

  然而,谁都不会察觉到这种异常。

  “所以,我说了……”

  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她的语气中透着感慨,又像是怜悯。

  “——真正的平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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