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李诺,对大夏律法已经滚瓜烂熟。
大夏的权贵,以及权贵的亲属,在法律上都是有特权的。
像是李沅,他是一等侯的长子,只要不犯死罪,哪怕是徒三年,流放三千里,也能用六百两银子免罪。
李诺的父亲是当朝三品大员,理论上说,他也享有这个权力。
但赎刑的前提是,不犯死罪。
死罪不赎,这是无数法家前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结果。
百年之前,权贵以及权贵的亲属,哪怕犯了死罪,也不过是罚银百两而已。
这与法家的理念,当然是冲突的。
为了修改律法,那个时代的法家之人,和当时的朝廷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拉扯,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流血牺牲。
然而他们的死,也只是将律法向前推进了一小步。
让赎刑的范围,从囊括五刑,到只包含四刑,死刑被排除在外。
而且,这一条律法,也不包含权贵本人,只是对他们的亲属做出了限制。
权贵本人,依旧可以通过自降爵位来免去死刑。
这几十年,即便依旧有无数人在推动变法,也没能继续缩小赎刑的范围,只是提高了赎刑的银两。
以前,一百两银子就能买一条人命,现在只能抵一年徒刑。
如果李沅真的犯下了死罪,除非云阳侯现在就把爵位传给他,否则他是不能免罪的。
宋瑜看着李诺认真的样子,吞了吞口水,喃喃道:“李沅这个人,性格十分古怪,翻脸如翻书,他有时候会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打赏给路边的乞丐,有时候也会因为乞丐弄脏了他的衣服,就打断他们的四肢……
“半年前,他在云梦书院读书时,因为一位同门检举他作弊,让他丢了面子,他就将那位同门挟持到院外,活活打死,这件事情当初在学院闹得很大,李沅因此被逐出学院……”
李诺挑了挑眉,说道:“这么大的人命案子,官府没管?”
宋瑜无奈的说道:“当时在长安县衙,死者的家人当堂作证,说他家儿子只是受了轻伤,是夜里下床的时候失足摔倒,脑袋撞在墙上死的,当时的长安县令判李沅无罪,当堂释放……”
李诺看着他,问道:“死者的家属,现在还在长安吗?”
宋瑜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得回书院问问……”
反应过来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看向李诺,问道:“妹夫,你难道是要……”
李诺的确是要为那位学子翻案。
李沅既然喜欢讲法,那就和他好好讲讲。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想到李沅在县衙门口嚣张的样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这口气不出,他怎么睡得着?
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西一处里坊,停在一座小院前面。
这座小院显然久未修缮,低矮的院墙上满是破洞,墙边长满杂草,大门上的红漆历经风吹日晒,也已剥落得不成样子。
院门两边,是一副白色的对联。
“红梅不落青梅落,白发反送黑发归。”
对联的边缘已经发黄卷起,残破不堪,横批更是不知所踪。
院门没关,李诺推门而入,破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李诺真担心它下一刻就会倒下。
走进院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和霉味。
地面上布满尘土和落叶,一道佝偻的身影,站在原地,手持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缓缓的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三道身影,微微一愣之后,沙哑着声音道:“找谁?”
院子里满是飞扬的尘土,宋瑜咳嗽了两声,捂着鼻子问道:“这里是周皓的家吗?”
白头发的男子沉默良久,才说道:“周皓已经死了。”
宋瑜转头看向李诺和一位消瘦的青年,说道:“姐夫,妹夫,看来就是这里了。”
他走到男子面前,说道:“您是周皓的父亲吧,我叫宋瑜,在云梦书院读书,是周皓的同窗。”
男子低下头,继续打扫院子,低声说道:“周皓已经死了,你们走吧。”
宋瑜道:“周伯父,我们知道周皓的死另有冤情,来这里是想帮你。”
男子摇了摇头,说道:“周皓是自己摔死的,哪有什么冤情,伱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宋瑜有些急了,说道:“周伯父,你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想帮你……”
男子继续摇头:“我没有什么要帮的,你们走吧。”
一刻钟后。
宋瑜走回门口,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对两人说道:“怎么办,他不肯为儿子翻案……”
周皓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半年,早已结案。
当时是周家人在公堂上做的证,说周皓是自己摔死的,与李沅无关。
如今想要为他翻案,只有让周家人推翻自己的证词。
但宋瑜费尽口舌,周皓的父亲就是不松口,坚称周皓是自己摔死的。
这样一来,想为周皓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几人刚才来的时候,向附近的村民打听过。
周皓家的条件,本来就不好,他是以优异的成绩,被云梦书院破格录取的,不仅得以免除高额的学费,还有一定的生活补贴。
周皓的家人,自然将他当成了周家未来的希望。
周皓死后两个月,他的母亲就因为伤心过度过世了。
自那以后,他的父亲也彻底颓废。
李沅因为一时的颜面,彻底毁了一个家庭。
李诺身边,那名消瘦的男子开口道:“他不信任我们。”
说话的是宋倩的丈夫,打听到周皓家的位置后,他也跟着李诺和宋瑜来到了这里。
宋瑜有些无奈,问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再去劝劝?”
陈令想了想,说道:“我去试试吧。”
他走到白头发的男人面前,男人头也没抬,说道:“你们回去吧,我真的没有什么要帮的地方。”
陈令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们要帮你,而是想让你帮我们。”
男人手上打扫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陈令指了指宋瑜,说道:“看到那位脸上有伤的公子了吗,他的伤是李沅打的,他的父亲是礼部员外郎,他的叔叔是吏部郎中……”
男人的头再次低下,依旧道:“我真的帮不上你们。”
陈令又问道:“听过李玄靖吗?”
男人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望向他。
陈令指着李诺,说道:“那边那位俊俏的公子,是大理寺卿李玄靖的儿子,他和李沅有仇,需要你在公堂上指认李沅,说出实情,事成之后,我们会给你一千两银子,送你离开长安,到一个别人永远找不到你的地方,再帮你购置一份家业,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陈令话音落下,男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恸哭道:“我儿冤呐!”
……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头。
平日里宽敞的车厢里坐了三个人,略微显得有些拥挤。
李诺和陈令各自坐在车厢两边,宋瑜坐在中间的横凳上,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左右摇摆。
他的心也在愉快的摇摆。
他看了看左边的姐夫,又看了看右边的妹夫,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们三个真是太厉害了。
自己费了半天的口舌,周皓的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
姐夫三言两语,就让他跪地喊冤。
以前小小的驾部郎中之子,就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现在一等侯爵的儿子惹了他,像狗一样被妹夫追着打。
虽然从小到大,他不是被姐姐打,就是被妹妹揍,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姐姐妹妹,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马车外,吴管家开口道:“少爷,现在去哪里,长安县衙吗?”
李诺想都没想,说道:“不去。”
裴大人他们已经被自己连累的很惨了,李家惹得起云阳侯,他们可惹不起,还是不要去吓他们了。
吴管家勒紧缰绳,问道:“不去长安县衙的话,那我们去哪里?”
李诺想了想,说道:“先回宋府,然后去刑部。”
马车行驶到宋府门口,将宋瑜和陈令放下之后,又不停歇的赶往刑部。
公主殿下上次说过,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刑部找她。
他现在就遇到困难了。
其实除了刑部之外,他还可以选择大理寺。
但是说心里话。
比起父亲大人,李诺和安宁公主更熟一点。
如果刑部解决不了,再去大理寺求助父亲也不迟。
宋府的位置,就在皇城附近,距离各个衙门都不远,刑部很快便到。
马车停在刑部门口,李诺告知门房找李捕头,不一会儿,一身黑衣劲装的李安宁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似乎是在吃饭,嘴角还沾着米粒。
李诺指了指自己嘴角,李安宁斜眼看了看,探出香舌灵巧的一舔,那粒米就消失了。
她望向李诺,问道:“什么事?”
李诺开门见山:“有件案子,需要殿下帮忙。”
李安宁露出惊讶的表情:“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有案子居然能想起我?”
她真的很意外,毕竟,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李诺就给她留下了吃独食的好印象。
不愧是法家弟子。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他们是同道中人。
李诺没空和她拉扯,简明扼要:“有件人命案子,之前长安县衙错判了,现在受害者家人想要翻案,刑部能不能接?”
李安宁更惊讶了:“居然还是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的收获,远比普通的案子要大。
她很笃定,李诺没这么好心。
她直接问道:“既然是长安县衙错判的,你为什么不去长安县衙,刑部要是翻案了,当初办理这桩案子的官员,可是要受到惩处的。”
李诺道:“当初办理这桩案子的官员已经死了。”
李安宁直截了当的问道:“到底什么案子?”
李诺也不再藏着掖着,说道:“云阳侯之子李沅,半年前曾经因为一点私怨,动手打死了一位书院学子,后又施压那学子的父母,在公堂上做了伪证,当时的长安县衙,以意外身故草草结案,现在受害人的家属想要翻案……”
李安宁幽幽的看着李诺。
这家伙果然没有这么好心。
云阳侯是一等侯爵,李沅是他的长子,未来侯爵之位的继承人,这案可没有那么好翻。
自己在四方馆告诉他的话,他是真听进去了,让他多找官员权贵的麻烦,他就直接盯上了一等侯府,她自愧不如。
她挑了挑眉,问道:“你认真的?”
李诺点头道:“认真的。”
李安宁是修法家的,她当然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罪恶之徒都绳之以法,但也正是因为修法家,她也早早就学会了权衡利弊。
云阳侯不止是云阳侯,他的背后,是权贵群体。
动了李沅,无疑是告诉他背后的权贵群体,他们的子嗣,以后也不再安全,必然会招致他们的疯狂攻击。
即便是修法家,有些时候,为了能更长远的维护律法,为百姓做事,也得暂时屈服于权势。
李安宁看着李诺的眼睛,说道:“我得提醒你,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现在没有官身,还能在长安县衙断案,是因为朝廷没有追究,一旦将事情闹大,李沅或许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你肯定不能继续在县衙断案了。”
李诺道:“我知道。”
李安宁一愣:“你知道?”
李诺诚实的说道:“我已经不能在县衙断案了,今天早上,三省就给长安县衙下了一道诏书……”
听完李诺的讲述,李安宁俏脸一寒,怒道:“岂有此理!”
她们法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有天赋的新人,还没入境,就被那些家伙扼杀在了摇篮里。
他要是信心遭受打击,就此放弃修法家了,自己以后岂不是很寂寞?
放眼整个长安,纯粹的法家弟子寥寥可数,和她同龄,能和她说说话的,更是只有这一个……
李安宁当即说道:“你等等,我去叫人!”
李诺看出了李安宁刚才的犹豫,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说道:“这件事情,如果会对殿下不利,我还是去大理寺,找我爹帮忙吧……”
李安宁前辈对他这么好,可别因为因为这件事情,让她的修行也受到影响。
李安宁挥了挥手,说道:“放心吧,区区一个云阳侯,本公主还不放在眼里,李沅现在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给你报仇!”
早在李诺决定重查这件案子的时候,就一直让人观察着李沅的行踪。
就在刚才,他带领着一帮朋友,进入了一座长安有名的酒楼。
天香楼。
此时正是午膳的时间,往日这个时候,天香楼都座无虚席,但今日酒楼大堂,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整座酒楼,都被一位贵人包场。
二楼的一处雅阁之中,觥筹交错间,气氛异常火热。
李沅猛灌一口酒,心中痛快无比。
想到刚才在长安县衙门口,那李诺一副看不惯他,但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昨天所受的憋屈,便稍稍抒发了一些。
虽然他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就连父亲都告诫他,这次的事情过后,不要再去招惹李玄靖的儿子。
作为长安顶级权贵子弟,身体里流着大夏皇族的血脉,律法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往日里有人惹到他,他当场就报复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也要借助律法。
而且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只是让那李诺不能断案,不能继续修法家而已。
就好像蓄力一拳,打在了上。
“李玄靖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斗不过沅哥儿?”
“什么大理寺卿,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而已,到时候,不管哪位殿下继位,第一个宰的就是他!”
“是啊,区区一条狗,没什么好怕的。”
“看他到时候怎么死!”
……
在场的另一些小权贵子弟,听李沅说起今日的事情,纷纷笑着开口。
这里所有人,都是大夏贵族。
在他们眼里,朝堂上的那些臣子,不过是为李家天下添砖加瓦的劳工,而他们,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李沅抿了口酒,目光扫视众人,说道:“我提醒你们,别小瞧了李玄靖,不然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有那李玄靖的儿子,你们见到了,也都避着点,少去招惹,听到没有?”
这些家伙,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目中无人,看谁都是土鸡瓦狗。
真要是落到李玄靖手里,他们没有云阳侯府的权势,会死的比狗都惨。
作为朋友,李沅必须提醒他们一句。
李沅的沉声提醒,让场上的气氛有些冷,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问道:“沅兄,那李玄靖的儿子,当真这么嚣张?”
李沅冷哼一声,说道:“这些年他没出来,暂且不论,但既然他出来了,就是长安最不能招惹的那一群人之一,你们以后如果落到他手里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众人闻言,表情纷纷认真起来。
席间的气氛,也变冷了几分。
他们纷纷在心中猜测,这忽然冒出的长安顶级新贵,到底是有多么厉害,居然让未来的二等侯爵,都如此谨慎。
轰!
就在他们这么想的时候,雅间的门,忽然从外面打开。
不是打开,是倒下。
雅间两扇雕木门,轰然倒塌,吓了众人一跳。
李沅的两名护卫,躺在门扇之上,捂着胸口痛苦的呻吟。
李沅眉头拧起,其实刚才那几名第四境护卫,是他了重金,从外面租来撑场面的。
第四境的武者,虽然远不如第五境稀有,但也不常见,租赁的价格极贵,是按照时辰收费的,离开长安县衙后,他就遣散了他们。
但即便如此,在外面的那两位护卫,也是真气境巅峰,居然被人打的这么惨。
李沅的目光望向门口,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不,两个。
安宁公主,怎么会和那家伙在一起?
李诺走进这间正在聚餐的雅阁,看着人群中的李沅,说道:“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李沅缓缓站起身,问道:“李诺,你想怎么样?”
房间内的其他权贵子弟,吃饭被人惊扰,本来很愤怒,正欲发火,听到李沅叫李诺的名字,又默默的坐了回去。
刚才李沅说的话,他们还不信。
现在信了。
李玄靖的儿子,果然嚣张。
李诺看着李沅,淡淡说道:“有件案子,需要你配合一下。”
李沅反问道:“你敢违抗朝廷的诏令?”
李诺转头看向李安宁。
李安宁看向李沅,说道:“有件案子,需要你配合一下,跟我们去趟刑部。”
……
长安街头,李沅和几名随从走在前面,李诺和李安宁跟在后面。
李安宁并没有让刑部的捕快对李沅采取什么强制措施。
他再怎么说也是权贵,在案情未定的情况下,只要他愿意配合,刑部也不必对他动粗。
李诺转头看了看李安宁,问道:“此案如果翻案了,刑部会怎么判?”
李安宁道:“按照大夏律法,杀人偿命,原则上如果查出那位学子确实是李沅打死的,他依律当斩。”
李诺问道:“原则上?”
李安宁解释道:“虽然律法规定杀人偿命,但也有很多种情况可以让他免去刑罚,如果云阳侯即刻将爵位传给他,他就是二等侯爵,可以自降爵位,免去死罪;如果父皇下旨,也可以赦免他的死罪;除此之外,如果云阳侯愿意自降爵位,也能为他抵去一次死刑……”
她感叹说道:“想要杀一位权贵,没有那么容易,哪怕是你爹,通过正常手段也难以做到。”
李诺也有些感慨,难怪法家审判权贵收益这么大,因为想判他们,也是真的难。
不多给点经验,说不过去。
不过他很快捕捉到她话语里的要素:“还有不正常的手段?”
李安宁点了点头,说道:“你爹曾经在一年之内,让一位三等侯爵,四次自降爵位免罪,直到他降为平民,然后灭了他的族。”
“……”
一行人很快到了刑部衙门。
刑部公堂之上,李安宁一拍惊堂木,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沅,问道:“李沅,今年二月十三,你将云梦书院学子周皓挟持到书院外殴打致死,可有此事?”
李沅站在刑部公堂,对李安宁抱了抱拳,说道:“回殿下,当时是我一时脑热,犯下错事,当日我已向周皓赔礼道歉,并且赔偿了他一笔银两,至于周皓的死,是他在当晚在家不慎摔倒,触壁而亡,此案长安县衙已经结案,请殿下明察。”
“你胡说!”
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公堂外踉踉跄跄的走进来,指着李沅,颤声说道:“我儿明明当场就被你打死了,后来你派人来到我家,逼迫我夫妻为你脱罪,否则就杀我全家,我们无奈之下,才做出伪证,脱了你的罪责……”
他跪倒在公堂上,恸哭说道:“大人,请您为小民做主啊!”
李安宁望着李沅,问道:“你有何话说?”
李沅无奈说道:“我理解这位伯父的心情,毕竟,若不是周皓同学被我打伤,可能也不会不慎跌倒,虽然我没有杀他,他却因我而死,这样吧,我愿意额外赔付周家三千两银子,以表歉意,不知周伯父意下如何?”
李诺站在公堂之外,听着李沅的这一番话,如果不是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恐怕真会被他这一番诚恳的表演蒙骗过去。
此人的确与他见过的所有纨绔都不同,他站在刑部公堂上的这份淡然,背后透出的,是对律法和生命的绝对漠视。
周父惨笑一声,“我儿子死了,妻子也死了,我要银子有什么用,你这畜生,休想收买我!”
李沅遗憾的摇了摇头,指着李诺,说道:“不瞒殿下,我与大理寺卿李大人的儿子,昨日发生了一些冲突,我严重怀疑,是他收买了周皓同学的父亲,来刑部诬陷我,殿下似乎和李大人的儿子关系不错,我请求宗正寺介入……”
李安宁看了眼李诺,截至目前,李沅的所有说法,都合乎逻辑。
他的要求,也不过分。
此案毕竟已经过去了半年,又已经结案,想要打回重审,便要重新搜集证据,寻找证人,仅凭周父的一面之词,是不能给李沅定罪的。
这个李沅,显然也懂律法。
此案一旦宗正寺介入,想定他的罪,就更不可能了。
宗正寺里,可全是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一道黑衣身影走进刑部公堂,对李沅说道:“宗正寺,宗正寺是处理皇家和贵族案件的,你爹的爵位还没传给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宗正寺介入,你不相信刑部,不如让我们大理寺介入吧……”
他对公堂上的李安宁拱了拱手,说道:“殿下,此人既然不信任刑部,我们大理寺就将他提走了。”
李安宁虽然不认识这位黑衣青年,但从他穿的衣服来看,应该是明镜司的人。
明镜司和大理寺都是李玄靖的,这几年来已经不分彼此,大理寺管不到刑部的官员,但却能管刑部的案子。
李沅看着那黑衣人,脸色蓦然一变。
刑部还好,大夏法家的强者,大都聚集在这里。
他们办案讲究程序和证据,他在刑部,是绝对安全的。
若是进了大理寺,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里是李玄靖的地方,有可能在父亲救他之前,他就死在那里了。
他绝对不能被大理寺的人带走。
李沅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淡然,立刻对安宁公主说道:“殿下,周皓确实是我打死的,我认罪!”
……
关键时刻,还是靠父亲。
那黑衣青年出现之后,李沅就干脆的认罪了,被刑部的人直接收押。
黑衣青年对李诺抱了抱拳,转身离开,就像是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刑部。
一间衙房之内。
李安宁虽然只是一个捕头,但在刑部,却有她自己的独立衙房,而且可以开堂审案,可以独立的量刑定罪。
大家都是编外人员,而且都姓李,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李安宁写完判决书,说道:“好了,等到李沅签字画押,郎中和侍郎大人用完印,这份判决就正式生效了。”
这份判决,李诺并没有自己写。
他的参与度已经够了,就是不亲自审案,不亲手书写判决,也不会影响寿命的增加。
李安宁根据律法,判他的是斩刑。
李沅很干脆的在这份判决书上签了字,李安宁亲自跑了一趟,在上面盖上了刑部的印鉴,这份判决便算是正式生效,只是要等大理寺的最终审核。
李诺看了一眼法典。
“寿命:两百八十四日。”
比刚才的数字,多了整整五十。
一个李沅,就让他多加了五十天的寿命。
李诺至今还没有完全摸清楚法典增加寿命的规则,但大体上,法典增加的寿命,是和犯人所犯下的罪行轻重,犯人自身的实力,地位成正比。
罪行越重,实力越强,地位越高,身份越尊贵,增加的寿命就越多。
李诺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变化,疑惑道:“没突破啊……”
李安宁白了他一眼,说道:“哪能那么快,至少要等到李沅伏法,修为才会有变化。”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信心十足的说道:“你放心吧,李沅一死,你必入境,破不了境你来找我!”
看来修为的增加,没有法典那么及时。
李诺对她抱了抱拳,说道:“多谢殿下了。”
李安宁挥挥手:“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再次丢给李诺一个白眼后,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喃喃道:“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太过顺利了,顺利的有点不对劲……”
不止是她,李诺也有这种感觉。
李沅前一刻还在狡辩,在看到父亲的人出现之后,立刻就干脆的认罪。
判决书上,他也痛快的签字画押,似乎即将被处斩的不是他。
事情太过顺利,顺利的李诺觉得不真实。
他又看了眼法典,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眼了。
“姓名:李诺。
“寿命:两百三十四日。”
李诺怀疑是自己刚才看眼了。
不对,三和八他不至于分不清楚,而且刚才他看了不止一遍,是绝对不可能看错的。
李安宁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李诺心有所感,转身走到刑部的院子里。
李沅站在阳光下,微笑的和他打了个招呼,笑容极度挑衅,然后潇洒的转身离去。
李安宁走出衙房,看到李沅也愣了一下。
随后立刻望向李沅身边的一位刑部官员,问道:“他怎么出来的?”
那刑部官员走到李安宁面前,无奈的说道:“回殿下,刚才云阳侯派人来刑部,送来一块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
李诺怔怔的看着李安宁,问道:“免死金牌,还有这玩意?”
李安宁点了点头。
免死金牌,虽然不多,但真的有。
大夏几乎每一代的君王,在位时期,都会颁发一定数量的免死金牌给受宠的宗室,又或者是朝中的重臣。
反而是父皇,因为这些年根本不理朝政,十年来一块免死金牌都没有颁发过。
这十多年来,大理寺卿李玄靖,将朝堂杀的尸山血海。
有不少免死金牌,都在前些年里被用掉了,这几年都没有再出现过,没想到云阳侯手里还有一块。
免死金牌是大夏之前的皇帝颁发的,之后的皇帝,当然不能否认先祖。
任何人拿出免死金牌,都能免去一次除谋反之外的死罪。
从李安宁这里了解到免死金牌的事情,李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些权贵们,免除罪责的方式,真是门,让人防不胜防。
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最终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该死的家伙,是真的难杀啊……
他看向李安宁,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李安宁想了想,说道:“有。”
李诺眼中一亮,问道:“什么办法?”
李安宁从一位刑部捕快腰间抽出腰刀,递给李诺,说道:“趁着现在李沅还没走远,你追上去,一刀杀了他,这个月是淳王皇兄监国,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如果朝臣不同意,你就让你爹去找父皇求一块免死金牌,父皇有可能会同意……”
“……”
李诺目光幽幽的看着她。
难怪人家是第四境呢,主打一个律法惩治不了就自己上,修的就是一个念头通达。
李诺没有接刀,而是说道:“好主意,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殿下比我更适合,李沅再怎么说也是入了境的武者,我拿着刀也打不过他,殿下就不一样了,您身份尊贵,就算是杀了李沅,朝廷也不会真对您怎么样……”
两人目光对视,眼神中都是对彼此的欣赏。
刑部对面。
街边算命小摊。
少女一手拿着葫芦,一只手随便乱掐,看着一个穿着囚服的男子被押出来,摇头晃脑的说道:“寿命一年之内,应该是一个死刑犯……”
算命摊上,一个白胡子老者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没好气道:“算命的时候专心一点,我们阴阳家一脉,本来就没几个传人了,你还三心二意的不好好修行,那人寿命只有不到一个时辰,肯定是被拉出去行刑的,老夫不要求你算到一个时辰,十天之内你总该算得到吧?”
少女揉了揉脑袋,咬了一颗山楂,不服气的说道:“一个时辰,也在一年之内啊,我又没有算错……”
老者揉了揉眉心,很想再敲她两下,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这一脉,就剩下爷孙俩,真的把她敲傻了,东方家这一脉就断了。
看着又一名犯人被押进刑部,他夺走了少女手中的葫芦,说道:“再算……”
少女这次双手并用,手指快速的掐动,许久后说道:“半年,半年内他必死!”
老者这次总算点了点头,虽说此人的死是在三个月后,但以她现在的能力,能算到半年,已经很不错了。
断人命数,是阴阳家最基础的能力。
刑部这种地方,出入各种重犯,寿命一般较短,最适合低境的阴阳师练手。
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从刑部走出来,少女的手指都掐出了残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算不出来哎,他肯定还能活很久……”
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这种贵人之命,她算不出来也正常。
老者掐指随手一算,目中浮现出一丝异色,不由的多看了那人两眼。
贵公子察觉到老者的目光,不由皱眉道:“你看什么?”
虽说这次安然从刑部出来,又羞辱了那李诺一番,但也失去了家里唯一的免死金牌,李沅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谁都不顺眼。
老者移开视线,说道:“没看什么。”
毕竟是刑部门口,李沅也没有和这老头计较,冷哼了一声之后,就转身离开。
等到他走后,老者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不屑,摇头道:“得意吧,得意吧,也就得意这一天两天了……”
少女疑惑道:“爷爷,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一天两天的?”
老者看着那贵公子离去的背影,淡淡说道:“此人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啊?”
少女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然后道:“爷爷,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他啊?”
老人摆了摆手,说道:“提醒他干什么,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就算他死了,也是命里该绝,你记得,身为阴阳一脉,泄露天机越多,便越容易遭受天谴,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先辈遭到天谴而亡……”
“哦,知道了。”
少女应了一声,又缓缓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又有一位年轻俊俏的公子,从刑部走了出来。
少女看到他,惊讶道:“爷爷,是那天那个人哎。”
老者目光望了一眼,记起了那位很受百姓欢迎的年轻人,下意识的掐指一算,脸上的表情忽然呆住。
“哎……”
“哎?”
“哎!”
老者怔怔的看着那位年轻公子,脸上的表情,如同白日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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