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路程,再无波折。
众人也算是见识到了华山之险峻。
他们离开毛女洞,穿过云门,到达青柯坪,随后便要经过千尺幢。
这是山崖间裂出的一道缝隙,古先民于崖缝中凿石而上,倾斜角度近乎于直上直下。
台阶异常狭窄,只有半步,且冰雪未消。
此界华山可不像李衍前世,有各种防护,还有锁链牵拉借力,空空荡荡,跟个冰滑梯差不多。
若非几人身手了得,就连王道玄和严九岭也是经常翻山越岭,多半会滚落下去。
此地也号称太华咽喉,传闻乃汉代时打通。
原本山势险要无路,有人见猿猴上下跳跃,于崖缝间穿梭,跟随猿猴而登,才发现这条路。
杜甫诗中曾言:“车厢入谷无归路,箭括通天有一门。”
当然,这里亦是扼守山门的要冲。
两侧崖壁顶端,遍布小石窟,高不过一尺,宛如神龛,整齐排成一列,布满仙神石刻。
李衍能嗅到,神像上皆有香火缭绕,神罡汇聚,仿佛众多仙人正低头注视着他们通过。
顶端出口处站立着两名道人,远远望见几人,便恭敬拱手问道:“可是来自长安的李道友?”
“正是。”
李衍加快脚步,迅速离开千尺幢。
他抬头仔细打量,只见两名道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皆着玄色道袍,身背宝剑。
与山下那道人截然不同,这二人眼神清淡,表情也显得和蔼许多。
“贫道玉风子。”
“贫道玉寒子。”
两名道人一番自我介绍,便微笑开口道:“师父让我们在此等候,说务必要款待好来自长安的李居士。”
眼看众人全都上来,二人当即抬手说道:“诸位,请随我们来。”
太玄正教规模庞大,几乎统摄整个神州道门道统,内部派系更是纷繁繁杂。
李衍与纯阳院道人素无交情,如此热情相待,定是因为之前示警之事。
众人随道人前行,穿过陡峭山壁,于积雪严寒中跋涉,很快便来到一座道观前。
“诸位,此乃望仙观,常供教内同道休憩。斋饭已备好,诸位可先歇息,师父稍后即来。”
矮胖的玉寒子微笑介绍道。
李衍连忙询问,“我等参加开窖法事,先前来的道友们都在何处?”
高瘦的玉风子回道:“此为北峰,他们在莲峰。诸位莫急,此处环境更佳。”
说罢,还眨了眨眼。
李衍顿时会意,拱手微笑道:“多谢,诚如二位所言,此地甚好。”
走进望仙观,古柏葱郁,隔绝尘嚣。
观中建筑古朴,飞檐积雪,石栏红墙,年头看起来很是久远。
给他们安排的厢房也简约雅致,木床散发松香,被褥温暖,窗边茶几上泡着香茶,角落香炉青烟袅袅,令人心宁。
不久,道童便将斋饭呈上。
竹笋炒木耳、红枣软糕、还有蔬菜汤和素馅饺子。
说实话,卖相尚可,味道只能说一般。
但在华山顶峰能吃口热乎的,已是奢侈,毕竟山上没法种粮食,往来物资都需要人力运输。
众人狼吞虎咽,加上几壶热茶下肚后,登山的疲倦也随之一扫而空。
玉风子所说的师傅还未前来,众人也就闲聊,打发时间。
严九龄俨然成了中心,他学识渊博,对华山的各种典故可谓是一清二楚,引经据典,听得众人津津有味。
他一番感慨,“想不到毛女竟真的存在…”
李衍可是亲眼见过的,对毛女那可怕模样记忆尤深,于是询问道:“听来严兄对毛女之事颇为了解,可否为在下讲述一番?”
“当然。”
严九龄微笑说道,“这毛女本是秦时宫女,后来在秦乱之时,遁入华山。”
“她得仙人传授秘法,传闻能够食松针而长生,汉时《列仙传》中便有着相关记载……”
“待到太宗初年时,陶太白到华山采药,声称见过毛女,还与之交谈。蔡元长亦是如此,他华山见到一妇人,浑身长满绿毛,目光摄人,行走如飞。”
“传闻这毛女不知饥寒,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会朝拜北斗……”
李衍听罢,若有所思。
他暗自琢磨,听这典故,怎么都觉得,与那《长生仙库》有关。
食松针长生,莫非是某种服食之法?
或许正因如此,毛女神魂才能存留至今,不被香火冲散。
只可惜,年代久远无法探究,自己虽然能通神,却无法与之交谈,着实不清楚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
见严九龄学识如此渊博,李衍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从袁巴那里得到的凤凰金饰。
“严兄,不知可认得此物?”
严九龄接过后,仔细端详一番,眼中诧异之色越来越浓,询问道:“李大侠是从哪里得到,这是荆巫之令,没想到关中也有。”
“从一位朋友手中得到。”
李衍随意敷衍了一句,询问道:“荆巫…是荆楚那边的传承吗?”
严九龄点头:“没错,此物涉及到一些隐秘,说实话,在下也在研究,其来源,涉及到国祭之礼。”
“历朝历代虽有国祭,却各不相同。夏商不敢言,但周朝始出‘社稷’之名,周礼讲究颇多,秉承夏商两代之礼,正所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周末之时,礼乐崩坏,诸侯国祭祀皆有侧重。例如齐鲁三晋,乃是供奉五帝与齐地八神……”
“而楚国唯信三帝,分别为黄帝、帝俊和帝颛顼,同时还供奉十神,如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等……”
“至于秦地,更偏重其主神少暤白帝,也就是咱们这西岳华山之神。故而汉帝斩白蛇起义,这白蛇便说是白帝之子,象征灭秦……”
“汉朝初立,立新礼,诏令各地神灵祭祀进入长安,与秦故神一同受祭。《史记·封禅书》中就言道:其梁巫,祠天、地…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司命…秦巫,祠社主、巫保…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
汉宫秘祝!
李衍顿时了然,这不就是夜哭郎和商山一脉的源头么…
严九龄则继续道:“待至汉末,天下动荡,玄门正教兴起,加上方仙道惹出祸端,原汉宫的祭祀便停止,相关巫祭也返回各地。此物便是荆巫手令……”
说着,嘴角露出笑容,“在下从小就对这古代祭祀之礼颇感兴趣,家中收藏了不少此类物件。可惜,要前往京城赶考,否则定邀李大侠看在下收藏。”李衍正色道:“若有时间,定上门拜访。”
听严九龄这番话,他有种预感。
这些东西,或许就和登神者有关。
众人交谈间,天色已然昏暗,夜空明月初升。
忽然,道观外传来杂乱脚步声,只见一名老道带着众多道人阔步而入。
他身形高大,须发皆白,五官敦厚,面容红润,看着年纪不小,但阔步行走间,颇有一番气势。
李衍看到后,顿时面色微变。
他能感觉到,这老道身上竟闻不到任何味道,这是武者抱丹后才有的表现,说明对方最少是个丹劲高手。
这在玄门中已是少见,毕竟修士还是以术法为主。
“贫道净虚子,乃纯阳观监院,见过诸位居士。”老道声音温厚,闻之竟隐有雷鸣之音。
虽其说话谈吐,令人如沐春风,但莫名有种气势,令众人心中震慑。
“见过前辈!”
众人连忙见礼。
就连沙里飞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模样。
毕竟都是关中玄门,一番相互介绍后,竟还扯上了关系。
原来这老道与咸阳城隍庙的庙祝青阳子乃是至交好友,有了这层关系,说话便更加亲密。
净虚子叹道:“这次还要多谢李小友,若非你示警,险些出了大事。”
“这旱魃凶物,唐末时便掀起动荡,一直镇压于龙虎山。待前朝南北对峙,天下陷入战乱,便不知所踪。”
“长安执法堂折损过半,又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运来华山。若在此地出了事,我纯阳宫还有何颜面镇守华山?”
李衍连忙拱手谦虚道。“都是毛女神示警,在下不过是代为通传。”
“无需客套,通神之能可不是人人能有。”
净虚子摆了摆手,将手中小木盒取出,“此物是小友示警才得以斩杀,贫道不敢贪功,就以此相赠作为谢礼。”
说罢,在众人好奇目光中将小木盒打开。
只见里面是一条类似蜥蜴的异兽,身躯狭长,不过一尺左右,长着六只足,背上还有两个隆起。
“这便是肥遗?”
李衍眼中升起一丝好奇,“这可是《山海经》中传说之物,没想到能亲眼看到。”
静虚子点头回道:“只是肥遗幼体。”
李衍有些疑惑,拱手道:“恕晚辈无知,此物有何用?不是妖异,还有妖眚之气吗?”
“哈哈哈…”
净虚子抚须笑道,“天地之间,一阴一阳皆有道,肥遗因灾厄而生,虽有祸患,但亦是福运。”
“妖眚之气已被我等清除,镇压在这华山之巅,三日后便会消散。”
“这肥遗尸体也是堪称天灵地宝,凡癫痫疯病,一切蛊虫,将其干燥后磨粉吞服,一口便可治愈!”
李衍一听,眼睛顿时一亮。
按这说法,此物可不得了。
药医不死病,能立刻治疗某种病症的药物,已经堪称神药,更何况还能杀蛊虫。
今后若碰到巫蛊高手,也有了解救之法。
“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有此收获,李衍自然不会错过,恭敬收下。
净虚子抚须笑道:“这是你应得的。此外,开窖那日,小友可第一批前往挑选。”
李衍和王道玄听罢,连忙感谢。
要知道这开窖后第几批挑选,可是大有讲究。一般来说,是玄门正教为先,各地法脉次之,旁门得了令牌的最后才挑。
到时,只会剩些残羹冷饭。
没办法,这就是玄门,天地之间的规矩也向来如此,拳头大的吃肉,没能力的喝汤。
“小友便安心留在此地居住,若有什么事,都可与玉风子交代,贫道诸事繁忙,就不打扰诸位居士休息了。”
一番交代后,老道便急匆匆离开,显然还有要事处理。
众人相视一笑,刚上华山便得了这个机缘,明显是个好兆头。
就在这时,严九龄面带犹豫,咬了咬牙,拱手道:“李少侠,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经过一番交谈,李衍对严九龄观感十分不错,微笑道:“严兄请说。”
严九龄拱手道:“在下母亲三年前得了疯病,遍寻名医无果,尝试请了玄门中人也没用,终日疯疯癫癫,连吃饭都无法自理。”
“作为人子,实在是揪心。在下遍寻大山,也是向诸神祈求让家母好转…”
李衍一听便知其意,微笑道:“无妨,你上京赶考便是,我等正好要离开关中。”
“伱家在夷陵是吧,可书信一封,我等顺道上门救治。”
按净虚子说法,这肥遗干后磨粉,只需少许就能治病,帮忙救个人而已,并不算什么大事。
“多谢李少侠。”
严九龄满脸感激,“在下薄有家资,定不会让诸位吃亏。”
说罢,便急匆匆返回屋中写信。
李衍微微一笑,看向沙里飞和王道玄。
“要不,之后前往鄂州?”
“好啊,正想去荆楚之地见识一番…”
……
次日,天还蒙蒙亮,李衍便已起身。
华山乃洞天福地,道观中虽不是灵窍,但一番拳脚演练下来,也是感觉浑身舒畅。
就在这时,有小道童进来禀报:“李居士,门外有人求见。”
李衍连忙出门,果然是熟人。
来者正是万掌柜,旁边还跟了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赫然是荆楚队伍中,那对梅山教的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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