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没有气味

  “伪装者”蜷缩在梦者之屋的谷底,开始在梦中做梦。

  梦里,他努力回忆着过去,回到了一切开始的特里平斯111号巷,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顾了自己的降生。

  那是一个充斥着各种糟糕气味的地方。

  他首先闻到的是汗,充斥着各个角落的汗味,表明巷子里挤满了人。有的汗水刚被从人们的毛孔中分泌出来,夹带着每个人独有的体味,忠实展现着每个人体内的疾病。有的汗水已经在腋下,颈窝,人们的头发根部囤积多时,变成了千篇一律的臭鸡蛋味。

  然后,是血。每个人的血液气味都差不多,只有相当细微的不同之处。他能嗅出老鼠的血,孩子的血——男性孩童的血和女性孩童的血存在某种可供辨识的决定性差距,尽管微乎其微,压根无法被普通人察觉到。

  紧接着,是腐殖。各种各样腐烂的东西,从一个月到一年,再到一载,各种各样的东西腐坏在111号巷的角落中,散发出千千万万种不同的腐坏气味。那是事物原本的气味被遗忘时挥发出的垂死呼救,是一只只行将僵坠的灵魂蝴蝶。

  他是在一个盛装腐坏食物的大桶里降生的。母亲生下他,就像从体内艰难地拽出一个恶性肿瘤。她是一位崇高的教妇,她为这条巷子诞下过许多新生儿,以延缓巷道熄灭的厄运。

  但她从来不会管顾被自己生下的孩子们,大部分孩子都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存活长大的。如果幸运的话,他们能够找到一位无力把他们赶走的虚弱乳母,趴在她的身上贪婪地吸食血和奶水,否则,那些腐烂的食物和老鼠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关键。

  还有那些像小老鼠般的其他新生儿。

  安东尼抽动鼻翼,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气味。气味信标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向他示警,提醒他防范诞生之所数不清的危险,包括他的同类们。

  他本该啼哭出声,但这种预警却让他奇迹般地遏制住了自己的本能!他蜷缩在黑暗中,极力克制着,小心地让肺叶扩张,最终,只靠几声被喘息和叹息声淹没的低哑呻吟就完成了呼吸。

  可是,他很快又察觉到了新的危险。

  是那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他们能在黑暗中勉强辨识出自己腿脚的挪动!自己在他们眼中就像一只大号的耗子!

  安东尼努力挪动肢体爬行,慢慢远离气味,朝着只有腐臭味的阴暗角落爬去,那里刚好有个不小的老鼠洞。他接下来的好几年都缩在那里,以老鼠和垃圾为食,直到自己长大,总是有人把食物残渣往那里丢,他因此幸运地没被饿死,活了下来。

  他像只苍蝇般在气味的花园中寻找花蜜。眼睛在暗巷内很难派上用场,相对起来,鼻子的作用要大得多。他能找到老鼠和发霉的面包,甚至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将它们照单全收,囫囵吞下,从没有一刻抱怨过它们的味道,因为他从没见过更好的东西,世界在他眼中本应如此。

  他的双腿在年复一年的蜷缩中慢慢萎缩,变成了两根干瘦的,没有知觉的木棍。他不清楚站立的方法,也无意站起身来,那会让他脆弱的颈部和腹部暴露在外,非常危险。

  直到有一天,他在巷子的另一个角落里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酒的味道。

  事实上,所有腐坏的东西闻起来都像酒。酒香是事物的灵魂死去之时释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是不会腐坏的。

  然而,这缕气味与别不同,它属于别的,更好的东西,却在微微躁动着,仿佛一个被困在容器内的精灵,正向外界发出呼救。

  他循着味道,小心翼翼地摸了出去,双腿仿佛不存在一般拖在身后。慢慢地,他伸出手摸到了一个光滑的表面,带着暗巷内常见的粘稠温热触感,却显然是无机物。

  一个酒瓶,可能是巷外的人丢进来的,也可能是顺着排水道被冲下来的。

  瓶子内部,还残留着一些深红似血的液体。

  安东尼轻轻摇晃酒瓶,仿佛新德市上流社会那些最有名的品酒师。待瓶子里的气味停止躁动,变得柔和,他把瓶口凑近鼻翼,深深一嗅。

  在那一瞬间,111号巷内所有的人都朝这边看了一眼,但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有个散发芬芳气味的香气精灵漂浮在空中,那是他们这辈子所感受过的最美妙的感觉!

  但他们感知不到安东尼的存在,他们只觉得那东西是悬在半空中的。

  安东尼仰起脖子,不受控制地将酒液吞入腹中。

  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事物染上了明亮,鲜艳,甚至远超人类感官观测极限的色彩!

  然而,奇迹只闪烁了一下,随后一切复归黑暗。安东尼默默爬回角落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在回程中,他突然感受到了双腿的存在。

  他那两条如同木棍般的腿长出了饱满的肉,双臂同样被肌肉线条覆盖了起来!他从一只只会爬行的动物变成了一个人,本能让他用双腿直立站起了身!

  象征着文明和超我的深红酒液自此将他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他继续忠实遵从着自己的动物本性,力量却在不知不觉间膨胀起来。那些曾经试图将他当成老鼠吃掉的孩子们成了他的捕食对象。过了一段时间,他走出自己出生的巷子,从外界的声音中快速学会了说话,学会了一个人类应该掌握的所有基础本领。

  他继续遵从着动物本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过了一两年,他加入了一个名叫梅杰的帮派小头目麾下,第一次离开暗巷,走上了地面。

  地表的气味比起暗巷好不到哪去,但是层次要丰富得多,就连人类本身也分化出了许多不同的种类。他从这些气味中闻出了为生存而挣扎的基层,努力向上攀爬的中下层,安于现状的中产阶层,以及俯视一切的中上阶级,上流人士,以及上位者们的气息。

  “伪装者”用气味的角度回顾着自己的人生。他并不完全依照帮派命令行事,但学到了不少规矩。饿了,就咬断一两个人的脖子,拿走皮夹里的钞票去买吃的,剥下死者的衣服以替换脏衣服,在他们的房子里洗澡,睡觉。

  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用气味书写着他们的人生,有的活泼,有的低沉,有的烦躁,有的悠长。他利用气味辨别自己所经历过的每一天,阻止他们的腐朽风化,在气味的史书中洄游着。

  直到某一天,他不慎在阳光下逗留得太久,仰头闻到了烈日的气味。

  那是一种夹杂着生机和毁灭的气味,仅是稍稍吸入就开始灼烧他的鼻腔和肺部!

  烈日用稚嫩的目光注视着祂那尚未觉醒的“同类”,阳光舞动着,似乎想要告诉他些什么,可对方却无法听见。他的人类之躯压根无法理解,承受上位存在想要传达的信息。密密麻麻的“刺青”开始爬上他的身躯,迅速让他丢掉了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安东尼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烈日的诅咒,和所谓的原罪完全无关!

  人类之所以会变成拜日教徒,仅仅是因为他们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声音!接触了无法理解的话语!

  那高高在上的烈日,一直在试图对祂曾经的孩子们诉说些什么!

  “!”

  “酒神”在梦者之屋中回过神来,低头看见了自己披散在地面上的头发。

  一头卷曲而夺目的白金色长发从他的额前垂落到地上,犹如一缕缕温和的日光!

  不,这并不是他眼中所见,因为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但他的鼻子,他的嗅觉此时却完全取代了视觉的功能,将远比视觉世界更加绚烂的光景呈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洞穴在他的鼻腔中熠熠生辉,每一处小细节的气味都没法逃过他的捕捉!他能通过嗅觉“看见”一切,“看见”肉眼绝对无法察觉的一切,甚至看见还没发生,仅仅是通过气味隐约传递出一丝征兆的一切!

  他站起身来,依旧闭着眼睛,头发盖过了他的面容。他迈起不大不小的步子,在谷底四处行走,触觉被嗅觉取代了,听觉被嗅觉取代了,就连味觉都被嗅觉取代了——不用伸出舌头,他就能够品尝到空气中的矿物气味,以及远方大型昆虫巢穴中那一丝丝甜甜的蜜味。

  但是,他自己的味道呢?

  “酒神”突然停了下来。此时此刻,他那比世界上任何存在都更加灵敏的鼻子猛然让他意识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

  他自己的身上没有气味了。

  不,或许,从他降生的那一刻,从他的个体混进万千气味汪洋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完全没有气味的人,只是他的鼻子一直在被衣服或环境中的其他气味蒙骗,从来没有察觉到!

  他能闻到自己的头发,他能闻到自己的五官和四肢,他能凭借空气的味道和这些部位之间产生的微妙隔阂准确判断它们的轮廓,形状和色彩。

  但这些隔阂的内部空空如也,一旦闭上眼睛,自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怪自己在人群中没有半点存在感!难怪所有人都能毫无隔阂地接受自己的存在!难怪那个盲眼女人会把自己误认成天使!

  他是一个没有气味信标的人!就和世界上其他没有名字,无可名状的存在一样,即便存在,即便消失,都不会引起任何人,任何事物的丝毫注意!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存在!

  可,自己现在却压根就死不成!

  “安东尼!”

  “伪装者”睁开眼睛,抬起脑袋,通过真正的视觉辨别出了从洞穴上层探出头来的赫尔克里先生。

  “太好了,他好像恢复了意识,这能省很多时间!”

  赫尔克里先生的语气相当急切,但在看清对方的脸孔后,他依旧流露出了一瞬间的动容。

  毫无疑问,那是每个人眼中所能想象的,最近似于“阿多尼斯”的脸!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瑕光’盯上了你,你从这里出去的瞬间,‘酒神’的三份本质就会立刻开始相吸,必须抓紧时间!只要抢先干掉其中一方,吸收其中一份本质,我们基本就能稳操胜算!”

  安东尼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整座梦者之屋的气味都向他涌了过来!每一处空间,每一道岩壁,他在无数种气味中寻找着,寻找着他想要寻找的那唯一一种。

  没有。

  她不在这里。

  格林达没有在这里的可能性。

  “走吧。”

  他刚要起身,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要去哪?”

  “欣帆。”赫尔克里先生回答道: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欣帆区,那里是新德市的中心店,而且,或许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

  安东尼没有回应。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对方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但他没有作出任何异议,他心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回头的道路了。

  “总算完成了......”

  瑞文用触须扶着额头,满意地看着被清空的客厅地板上密布的仪式符号。

  这是宝琪女士手把手教给他的一种仪式语法,而她本人则是从露西亚副教授那里学来的。

  至于露西亚副教授创造这种语法的原因,正是卡梅隆。

  “运用这种仪式,就能强行在梦者之屋和现实之间打开一个缺口,让我能和外界直接进行接触!”

  “就算没有躯体,无法穿梭,我也能通过我安置在十三区的标记窥探到绝大多数地方,当然也包括导演所在的地方!”

  自己的躯体和自己之间存在必然连系,本就可以作为一个坐标使用。

  瑞文伸出触须,反复确认了几遍涂画在墙壁上的辅助仪式,确保在长屋内打开的缺口不会对外界造成直接影响。

  随后,他把金从屋内赶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划破自己的手心,将黑色的血涂抹在了仪式阵法的中央!

  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瑞文连忙伸展触须,抓住附近能抓住的一切,却依旧抵挡不住那股力量!

  “嘶......糟了!”

  再这样下去,他的意识迟早会撑不住,被在没有躯体依附的情况下吸到现实中去!他慢慢挪向门口,试图逃到缺口的范围之外。

  然而,在抓住门把的瞬间,他的身体忽然凌空,整个人被直直甩向了空无之中!

  ......

  天旋地转中,他极力试图攀附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然而,就在他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之际,意识却突然“着陆”了。

  “嘶......我这是到哪来了?”

  瑞文努力适应着自己的状态,意识中竟慢慢有了视觉画面。

  他看见了自己位于阿尔伯克16号的房间!电视机图灵静静地摆放在床铺对面,地上铺着天蓝色的圆地毯。

  “我怎么跑回家来了?不对,我,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瑞文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有视觉,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浸泡在水里,视线相当狭窄,而且还有些变形。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自己所处的方位,判断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自己的意识,正寄宿在当初K教授通过机器鸟送给自己的那颗满布刺青的眼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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