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和金满仓跟着拉砖的骡子车一起来了,只不过没到轧钢厂,在村里下了车直接去看望奶奶去了。
而且金满仓只能呆到晚饭后,等骡子车卸完,牲口歇够了,就得连夜赶回去。
他来是谢虎山要跟他说在西山招一批工人的事,让他帮忙物色一批年轻力壮能吃苦的工人,如果愿意来轧钢厂上班,活虽然会累,需要黑夜白天两班倒,但可以包吃包住,轧钢厂会盖几间八人床的宿舍。
如今金满仓既是谢虎山的未来老丈人,又是崖口生产二队的会计,奶奶留金满仓吃饭自然不能太随便,让大妈把对应的亲家谢启茂喊回来专门陪金满仓。
又让谢虎山去请了大队书记韩老狗来陪酒,可是给足了亲家的面子。
算上谢虎山,四个人在谢虎山的西屋炕桌上喝酒,奶奶则和桃子,大秀,大妈等人在东屋聊天。
奈何金满仓为人老实,不怎么爱说话,和谢虎山大爷谢启茂这对亲家属于性格相近,俩人对坐都是呵呵笑,半天才说一句话,好像俩没什么存在感的配角一样。
这让真正来陪坐的配角韩老狗都有些不太习惯,谢启茂不爱说话他能理解,毕竟耳朵不好使,怕听错人家说啥,所以很少说话,可谢虎山这老丈人怎么也是光笑不怎么说话。
这酒看起来也不用他韩老狗陪,喊个会拿筷子吃饭的哑巴就能陪好。
还是谢虎山对韩老狗再三表示自己老丈人就这样,话少,就适合跟自己大爷搁那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咱俩喝咱俩的。
韩老狗叹口气,想着多个说话的人也好,所以对谢虎山问道:
“我怎么没见你喊老五和你二叔过来呢,他俩在这儿还能热闹点儿,你大爷和你丈人这俩人可是喝不起来。”
“他俩来不了。”谢虎山拿起一块青萝卜脆生生的咬了一口:
“三队目前的社员安排是这样,懂盖房子的,或者年轻一点儿的,都去轧钢厂帮忙干点力气活,还有几个上岁数的在队部轮流值班,守着那堆洋货,我二叔去轧钢厂帮着拉碾子平整地面呢,马老五亲自坐镇队部,守卫洋货呢。”
其实不止是生产三队懂盖房子的社员,是中坪大队十九個生产队懂盖房子,懂木匠活计的人都因为谢虎山下午那番话,涌去了轧钢厂帮忙干活。
听到大伙都被谢虎山用洋货忽悠跑去帮忙去干轧钢厂前期盖厂房的活计,韩老狗笑着骂道:
“你小子脑子里那根弦儿生下来就不正,净来邪的。”
谢虎山打量着韩老狗的表情,把萝卜啃下去,双手端起酒碗跟韩老狗碰了一下:
“哎,二大爷,你怎么不生气呢?”
谢虎山本来以为韩老狗听到各生产队劳动力跑去干活肯定得大发雷霆,顾不上喝酒,跑去轧钢厂开骂,没想到韩老狗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和颜悦色的喝酒夹菜。
韩老狗喝了口酒,哈着酒气一脸纳闷的表情:“我生啥气?”
“我用洋货当幌子,忽悠各队都跑轧钢厂帮着盖房,你不怕耽误生产?十九个生产队长可都正心吊胆呢,都怕大队大喇叭里你开腔骂人,说是前些年大伙帮公社玻璃厂干活,伱在大喇叭里破口大骂各生产队长的事,大伙可都还记着呢。”谢虎山对韩老狗问道。
韩老狗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看谢虎山:
“我骂人又没瘾,再说,你轧钢厂这事跟前几年玻璃厂那事性质不一样,你只是让大伙帮忙搭把手盖厂房,厂房盖起来就不用大伙再插手了,马大脑袋那事操蛋,正赶上麦秋和大秋中间那俩月,还全都是重活,最少得干一个多月,那你说大伙要都累趴窝了,咱们大队的秋收受影响怎么整?不骂他们能行?那必须得骂。”
“再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弄回来一堆洋货想让大伙沾沾光,借着盖厂房的事让大伙哪怕去帮忙搬块砖头,意思意思,这样也能让大伙有底气让你小子把洋货贱卖给他们,不至于让大伙觉得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别老觉着你二大爷啥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谢虎山打量着韩老狗,在他印象里,韩老狗那是保守派死硬分子,涉及到让大队社员干农活之外的事,在他看来那都属于不务正业,该明令禁止。
可是自己从帮队里收粪开始与韩老狗打交道之后,发现韩老狗虽然是保守派,但他不是没脑子,他要是没脑子那种保守,谢虎山就能理解,问题是韩老狗政策执行非常保守,但本人却完全不僵化。
这一点谢虎山自问不如杨利民,老杨那小白脸真能琢磨人,他刚来中坪这还没一年,就把韩老狗的脉摸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做韩老狗思想工作总是非常顺利,比如轧钢厂这种项目,韩老狗能点头,这都是因为老杨生了一条好舌头。
可是杨利民是怎么摸准韩老狗的脉,以及韩老狗内心对副业怎么看,谢虎山还真不清楚。
趁着韩老狗心情好,谢虎山犹豫一下,看了眼旁边还在无言对酌的金满仓和谢启茂,压低声音对韩老狗问道:
“二大爷,让我金大叔和我大爷他俩接着喝,咱俩吃好喝好了,去轧钢厂溜达转一圈?”
“我早喝好了。”韩老狗顺势站起身,让金满仓和谢启茂留步,由谢虎山陪着他朝外面走。
两人沿着村路朝着轧钢厂的方向走去,谢虎山边走边问道:
“二大爷,没有外人,我偷偷问一句,您老为啥一直不让咱大队的人干副业,就因为以粮为纲,全面发展这句口号?”
韩老狗用手捏着一粒之前在饭桌上拿起来没吃的盐炒干豆子,送到嘴里嘎吱嘎吱的嚼着,等豆子的香味嚼出来,咽下去,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我又不傻,我不知道搞副业来钱快?一句口号就能唬住我?”
“我觉得二大爷你胆子也不像是一句口号就能唬住的。”谢虎山在旁边点点头,又问道:
“那是因为啥?”
韩老狗抬头看看夜空,对谢虎山问道:
“虎三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哪?”
“学大寨啊,这不过去天天喊得口号吗?”这口号几乎人人都背下来了,谢虎山张嘴就来:
“那要学大寨,二大爷那你更不应该保守啊,大寨那报纸上,广播里之前大伙都看见听到过,人家那副业项目实在是太多了,又是煤矿,又是工厂,啥工厂啥副业都有,天天都是喜报。”
“那这两年咋广播里没啥动静了?”韩老狗等谢虎山说完,反问了一句,不过没让谢虎山回答,自顾自说道:
“地震之前,你二大爷我,当初作为咱们县的优秀生产大队干部,特意被县里组织派去大寨实地考察学习过。”
他拿起自己烟袋,想要装烟丝,谢虎山取出香烟递给韩老狗一支,帮他点上,韩老狗夹着烟,用有些唏嘘的语气回忆道:
“我去之前,那时候咱大队又是养鸡场,又是养猪场,我还想再搞个兔子养殖场,这样能用兔子毛再整个小纺织厂,甚至我还想过咱大队靠近主道,交通便利,搞个拖拉机运输队跑运输,农忙还能帮忙秋收,一举两得,公社和县里当时听完我的想法,那是老支持了,就一句话,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谢虎山没有插嘴,静静的听着。
韩老狗深吸了一口香烟,慢慢吐出去:
“我那时候可他妈敢想了,总觉得老少爷们看得起我,让我当大队书记,那我必须搞出点啥名堂,让大伙过的更好,不然那不对不起大伙吗,现在老书记没了,我偷偷的说,我当年刚当上大队书记,心里有点瞧不起老书记,觉得他啥也不会,就会带着大伙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可我从大寨回来,那些副业我就都不搞了,跟老书记一样,踏踏实实带着大伙种粮食。”
“大寨前面怎么学都没错,人家确实能吃苦,开荒种地,自力更生,确实值得大伙学习这种精神。”
“可我去那会儿,大寨已经不用开荒种地了,人人都过上了好日子,我就是看那个好日子不太对劲,回来才没敢马上搞。”
“咱们县的代表们当时去大寨时,大寨的大队已经没办法接待我们了,全国的农民几乎都派人去参观学习,说难听点儿,省级领导想见大寨的大队书记一面都不容易,我们这种,人家最后只能安排组长接待半天时间,给我们讲一讲大寨精神,讲一讲这些年的变化。”
“我就是和那组长呆了半天,才觉得情况不太对,大寨成了全国知名的学习榜样,没有退步的空间了啊,它被架在那里,只能一年比一年好,退一步,你还算什么全国典型?”
“大寨的土地就那么多,再想发展更好,就只能搞副业,于是公社贷款,国家投资,一批又一批副业项目在大寨出现,工厂啊,化工厂啊,养殖场啊,农业机械化啊反正我当时听着都记不清楚都有啥项目了,感觉啥项目都有。”
“可问题是一个大寨,能撑得起那么大摊子吗,那就是个生产大队啊,不到两百户人家,整个生产大队加起来才五百多口子人,比咱们中坪大队小一多半。”
“五百多口子,之前全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一夜之间都成为全国模范和能人了,就拿我认识的那个生产组长来说,他一个人,就得管一个小工厂和俩养殖场,同时还得抓生产组的生产,然后还要抽出时间给全国过去学习的人做报告,教我们学习大寨精神。”
“那工厂还能挣钱吗?那地里还能打粮食?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在那看到的人,都是飘着的,我就不信一个种地的,能同时干这么多事。”
“既能指导工厂生产肥皂,还能指导养殖场养牲口,最后还不耽误地里农活,再是能人,模范,一天就那么长,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忙得过来啊?”
“所以回来之后,县里催我学习完就赶紧上马之前的项目,我说大队还得再开会商量商量,果不其然,半年多之后,那个组长我俩留了地址,写信交流,他给我写了封信。”
“一大堆项目都黄摊子了,那都是国家的钱呐,最后一算账,那组长信里说大寨糟蹋国家财富,他们觉得冤枉委屈,说早知道就不搞了。”
“可国家也冤呐,国家盼着大寨好,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怎么双方劲往一处使,最后却没搞好呢?”
“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一群没见识,没文化的农民要是突然飘起来,那出了问题可不得了啊。”
“我真要是在中坪搞了那么多副业,光想挣钱,没想要是赔钱怎么办,怎么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哪还有脸见中坪老少爷们,哪还有脸去见县里领导?”
“那不得跟崖口一样?”
“到那时候,我哪还有底气带着大伙去理直气壮的去闹公粮,去反应问题?”
“打那之后,我就不动副业的心思了,咱们大队土地够多,能吃饱饭,用不着去为了多挣几块,反倒让大伙欠国家的饥荒,受点穷倒不怕,腰杆子能一直挺直,甭管是公社还是县里,不中听咱们有底气怼回去,谁欺负咱,咱就敢收拾谁。”
说完这句话,韩老狗就不再说话,两个人一直走到离着轧钢厂还有几十米外的地方站定。
不用靠近,远远就能看到轧钢厂已经点起了无数火把,把附近照得亮如白昼,近百人此刻正在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十几个帮大队经常盖房的老泥瓦匠,此时把所有赶来支援轧钢厂修建厂房的中坪社员分成了五组人马,各司其职。
一组负责砖石,一组负责地基,一组负责木料,一组负责洋灰石料,一组负责后勤支援。
这些老师傅则由韩红兵,陈大喜等人陪着查看轧钢厂前期厂房的建造图纸,研究怎么按照图纸上的模样,把厂房盖起来。
“那是电力所的电工?”韩老狗一指远处居然有几个人在慢慢竖着一根电线杆,怼谢虎山问道。
“韩老二下午给电力所送了点儿洋货,电力所直接派来了四个电工,从最近的电线杆特意给拉过来一根新线,电表都还没来得及装呢,让先用着。”谢虎山对韩老狗介绍道:
“按照现在这种二十四小时开干的速度,那些老师傅都说,最多一礼拜就能完活,我保证咱们大队的人都累不着,而且我有件事没告诉他们呢,说了我估计累点儿他们也能接受。”
韩老狗对谢虎山笑着问道:“我先听听啥事,不然他们愿意,真要累坏我也不能同意。”
“兽医站今天有人去县里开会,回来顺便给老杨捎口信带给我,我让他跟县里争取两台二手拖拉机,县里已经同意了,所以我准备告诉大伙,哪个队帮工厂前期干活多,收秋时,轧钢厂的两辆拖拉机就支援哪个生产队。”谢虎山望着轧钢厂忙碌的众人,嘴里说道。
韩老狗听完愣了片刻,随后迈步朝轧钢厂的方向走去:
“那你别通知了,这种重要的大队事务,你一个治保主任哪有资格通知,得我通知。”
走出一段路,在火把的照耀下,他背着手转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对立在原地的谢虎山说道:
“不能大寨的精神没学到,学了大寨的毛病。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对你小子,我没别的话说,就这一句话,别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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