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完稿,方言并没有马上离开,与其在四九城瞎溜达,倒不如呆在编辑部,混个脸熟。
就坐在给合同工的那张桌子,向季秀英、李悦等人请教和讨论文学,仅仅半天的时间,方言就得到了编辑部上下的一致好评。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天。
“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的嘛,又懂诗歌,又懂小说。”
王洁走路飘飘然地把方言送出小楼。
“懂一点点而已。”
方言笑道:“明天我还能来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再说你不来,午饭这一顿你就要自己解决了。”王洁站定在门口,“还是说,你要回家去吃?”
“家啊~”
方言不禁感慨:“肯定要回家吃饭。”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呢?”
王洁脸色一红,“别误会啊,你的稿费,我们寄汇款单的时候,总得有一个地址,要不然,只能邮到你插队的那个县城了。”
“别,还是寄我家里吧,”
方言说出住址,接着问道:“我那两篇小说的稿费能有多少?”
“我从刚才就纳闷你怎么没问问你的稿费,嘿嘿,终于问出来了。”王洁笑道。
“不问可不行,我现在身上没多少钱,兜里比脸还干净,好不容易回趟家,好歹带点东西,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方言把手揣进兜里自证。
兜里确实没钱,全藏在内裤的夹缝里。
“是这个理儿,不过汇款单要过段时间才能统一邮寄,现在还没到时候呢,而且也没这么快能寄到你家。”王洁纠结万分,咬了咬牙:“你很缺钱吗?要不要我借你点儿,到时候伱再还我?”
“不用不用,那多不好意思啊。”
方言摆了摆手,“我就想知道我这回的稿费能有多少,好想想该怎么用。”
“172块吧。”王洁说。
“嚯,这么多。”方言又惊又喜。
王洁解释说,根据去年下发的《关于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试行办法的通知》规定,著作稿是每千字2元到7元。
千字7元自然是给成名已久的老作家。
《燕京文艺》给新人作家的最高标准,是千字4元,方言作为杂志重点培养的新秀,也是这个稿费标准。
《黄土高坡》和《牧马人》两篇的字数一共4.27万,《燕京文艺》来了個四舍五入,按总字数4.3万字来处理,多给了4块钱。
“你可不要嫌少。”
她昂起头道:“给你千字四元,已经是我们能给的最高标准,你要想涨稿费的话,只要好好创作,多多投稿,稿费标准自然就能涨起来了。”
“我不嫌少,4元不少了。”
方言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年头,国营单位职工的月薪普遍在30到50元左右,172元,好几个月工资啊!
简直是一笔巨款!
果然,现在还是搞文学创作来钱快啊!
“你在燕京有什么困难啊,可以来找我们,我们能帮忙解决的,会尽量帮忙。”
临走之前,王洁叮嘱了一句。
“你们杂志招到合同工了吗?”
方言直截了当地发问。
“这个我不清楚诶,李老他们应该还在挑吧。”王洁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不会想来我们《燕京文艺》当合同工吧?”
“今天在编辑部跟你们这么一聊,我对文学编辑这个工作挺向往的。”方言点了点头,“况且我返了城,估计也要自己想办法找工作,与其找别的,倒不如找个感兴趣的。”
“你人倒挺实诚的,真的想当合同工?”
“嗯,想。”
“想好了?”
“想好了!”
“好吧,念在你这么真心真意的份上,我就帮你问问我师父吧。”王洁抿了抿嘴。
方言勾起嘴唇,“谢啦,不管事成没成,改天我都请你吃饭。”
“免了吧,你还是省点钱,给你家里多买点东西吧。”王洁扬了扬手,“我呢,也不要别的,你就多写几篇《牧马人》这样质量的稿子给我就好了,不多,三篇,不,五篇!”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尽量。”
方言听到“五篇”,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下一秒,挥手告别,撒腿就跑。
“诶,你别跑啊。”
王洁大声喊道:“五篇不行,就三篇!”
………
“三篇?那还不得要我老命。”
下了公交车,方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
余晖之中,一道黑影拖在地上,麦乳精在手里摇晃,写着售价3.05元的发票揣在兜里。
腰包鼓起来了,花钱自然不用束手束脚。
本来想到全聚德买烤鸭,一只可要花掉工资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多,没成想还没复业。
又想买点肉,但没有肉票,非要买的话,就要去朝阳门的鸽子市场。
原先是一些遛鸟养鸽子的一群人玩的地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民间集市,尤其是票证制度一出,限定了每户每人的口粮和物资,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粮票面票这些量满足不了一家人的消耗。
于是乎,就有了私下交易,有以票换票,也有以钱换票。
但这种买卖终究见不得光,光天化日之下,卖的要小心,买的也未必敢大胆掏钱。
寻思了半天,方言只是做罢,虽然《燕京文艺》每天补贴2块,兜里还有30多块,但稿费没到手之前,要靠这些钱维持到返城。
买了票,就不剩几个子了。
干脆给小妹方燕买瓶麦乳精,给家里带了十斤白面和十五斤玉米面,买了这些粮,花了10多块,又给姐姐方红准备了个带插画的笔记本。
兴匆匆地回到南锣鼓巷,天已经暗下来。
但再暗,自己也认得那座大杂院。
他们家就住在中院的正房,三十多平方,一家五口的时候,相当拥挤,父亲方援军过世了,空间才富余起来,但方言宁肯不要这种富余。
左边的厢房,住着他的青梅,苏雅一家。
孤儿寡母,她的爸爸跟方援军都是挂面厂的工人,全都死于一场锅炉爆炸的事故。
那个年头,锅炉有个表,得有人看着,不能过了阈值,过了压力大就会爆炸,一旦这个看的人睡着了,或者开小差离开了,就很危险,偏偏那一天,负责的人竟然跑去谈恋爱。
结果,锅炉压力容器承受不住,方援军紧急抢救,功亏一篑,葬身在火海当中。
苏雅的爸爸最无辜,刚好在洗菜,却被锅炉里的滚水冲出来,直接烫熟了,整个一米七几的人被烫成个一团,惨不忍睹。
苏雅的妈妈,赵红梅赶到现场,和杨霞一样,直接昏死了过去,最后是住在右边厢房的刘建军的父亲,刘东方帮两家收的尸。
方家和苏家得到挂面厂的补偿,但因为自己当时的年龄还不到,只能由方红顶上方援军的班,至于苏雅这边,得到了个入厂的承诺。
高中毕业之后,直接是正式工。
之所以自己家没有像苏家一样,也给方言争取一个入厂的承诺,因为70年代的知青政策,一家如果是多个子女的话,可以留一个不用下乡,独身子女,甚至可以不用下乡。
另外,被工厂招工的,也不用下乡。
杨霞把这个名额给了方红,既保证了自家的生活来源,也让姐姐免于下乡,更能把这个多子女保一个的宝贵名额,留给小妹。
鬼知道等小妹成年的时候,要不要下乡。
这样安排,就只需要他一个下乡就够了。
“妈!姐!小妹!”
方言抹去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望着亮着灯火的屋子,深呼吸口气,边走边喊。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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