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宝玉院。
天刚刚大亮,院子中残雪未化,王夫人带着丫鬟玉钏进了院门。
掀开葱绿绣花软帘,屋里的馨香热气便扑面而来,一下子冲淡了外间的冰寒。
屋正中放着福禄寿祥云飞凤青铜熏笼,琴剑瓶炉皆镶贴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床帐精美,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
袭人、麝月等清秀婀娜的丫鬟,倩影穿梭,勤快殷勤。
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从小得贾母宠溺,他的房间自然极尽奢华,宛如仙宫一样。
只是房内陈设布置过于富贵娟秀,浓纤绮丽,倒像是小姐闺房,一点都没有读书公子气息。
王夫人进了屋子,见宝玉已梳发穿衣,在屋子里走动。
自从那日宗人府发文斥责,宝玉受贾政家杖重责,伤得着实不轻,卧床养了近两个月,才能堪堪下地行走。
王夫人见了他行走已无碍,脸上露出喜色。
宝玉卧床静养两月,因少了运动,又是每日珍馐玉食,滋补药膳,养得比往日更白净,一张大脸更加圆润讨喜。
王夫人见了他模样,心中更加生出怜爱,笑道:“总算是养结实了,如今走动无碍,也正赶上年关要紧时候。”
她又上前理了理宝玉的衣领,说道:“宝玉,你好歹也给我争口气,以后不要惹老爷生气。
往后你也是要承担家业的人,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懒散,多听老爷教导,以后荣国府的体面荣耀,自然就都是你的。”
袭人听了王夫人这话,便在一旁凑趣,说道:“太太,前儿我听人说起,老太太已向朝廷上书为二老爷承爵,太太眼看就要大喜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十分顺耳,这次自家老爷承爵,即便是降等承袭,也是二等将军的勋位。
自己就可以妻凭夫贵,也能从五品宜人升迁至二品诰命,这才是女子一生最大的荣耀。
王夫人想起贾琮的生母,那个低贱的烟花女子,居然也配自己一样的五品宜人,实在让人晦气的紧。
如今二房袭爵,当真扬眉吐气,也出了心中一口闲气。
王夫人心中满是憧憬,如今老太太的已上奏朝廷,堂堂国公超品诰命,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爵位传承本就是天经地义,原先朝廷有所延误,这次得老太太上书请封,必定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王夫人虽满腹喜悦,面上却还是要端着架子,不好在旁人面前过于显露。
她神情矜持的对袭人说道:“这又是什么大喜,一家子就两兄弟,大老爷那房出了变故,祖宗的家业总不能丢弃。
老爷也是躲不过去的,总要挑起这副担子,不管是老爷,宝玉将来也要子承父业,受这份劳累的。
王夫人又笑着拉着袭人的手,说道:“你是个懂事细心的孩子,我只相信你,把宝玉交给你服侍提点,我也是放心的。
只要你保全关照好宝玉,也就是保全了我们娘两个,我必定是要记得你的好处的。”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欢喜,这会子老爷承袭荣国爵位,将来宝二爷也就能袭爵,自己得了太太关照,将来也能是个勋爵侧室,岂不是体面。
袭人脸上露出和王夫人相似的矜持收敛笑容,说道:“太太言重了,我做奴才丫头的,一心服侍好爷,那是该有的本份。
太太尽管放心,我对宝二爷必定尽心尽力,不让太太多操心。”
……
王夫人又说了几句,才带着玉钏离了宝玉院子。
宝玉这才叹了口气,刚才听到王夫人说什么袭爵当家,子承父业,实在让他听得烦闷无趣。
他实在想不通,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周围人老津津乐道这些爵禄庸俗之事,实在污损他这颗赤条条的清白之心。
袭人见宝玉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自语些什么话,圆润大白脸上漫出寻愁觅恨之色,便知道他老毛病又来了,也不太放心上。
又见他在博物架上一阵淘弄,拿了个扁圆小瓷盒,便要兴匆匆出门。
袭人问道:“这都快晌午了,这会子出什么门?”
宝玉说道:“我听说凤姐姐开始害喜,我在屋里养了两个月,也该去看看,如今琏二哥充了军,家里人也不好太过冷落。”
袭人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道:“如今二爷长大了,心思可是妥帖多了,知道关照家里人了。”
她又问道:“你去看二奶奶就是了,怎么还带一盒胭脂,她手头金贵东西多,可不缺这些个。”
宝玉笑道:“上回看到平儿姐姐,正让婆子去外头给她买胭脂,外头那些埋汰物色那里能用的,白白污了平儿姐姐这样的人物。
上次我给你们淘弄花露蒸叠玫瑰膏,正好还多出一盒,我一直都记着呢,正好送给平儿姐姐,岂不让她欢喜。”
袭人一听这话,微微皱了眉头,她在宝玉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为人喜好。
原来还以为他如今心思妥帖了,竟想着看望落难的二奶奶,没成想也是一半幌子,心思是在那生得俏美的平儿身上。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还记得巴巴给人送胭脂,却没成想外头早就时过境迁。
袭人是知道这两年宝玉的心病,当年老太太想把房里的晴雯给他,后来中途出了变故,晴雯最终跟了三爷。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跟着了魔似的,府上一等俊俏的女儿家,好像都去了东府。
宝二爷又是个爱红爱俏的,惯常在漂亮丫鬟身上下功夫,心中猫爪狗挠一般,不过却也毫无办法。
再说东府的门坎高,规矩大,不喜外男入内……,二爷也只能在西府里面做天王。
西府出挑的丫鬟也没几个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二爷不好招惹,跟了林姑娘的紫鹃,二爷不敢放肆。
原来倒是招惹过太太身边的金钏,后来差点闹出人命,如今金钏见了二爷,就像是见了鬼。
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也是贾府丫鬟中一等人物,不仅长得俏,还是个有能为的,平时很引人瞩目。
眼下琏二爷被充军,宝二爷心中松了忌讳,突然想到要送胭脂……。
……
这时麝月端了茶盅进来,听了宝玉这话,笑道:“二爷淘弄的胭脂,还是省下来给我们使才是正经。
今时不同往日,平儿如今可是名花有主,我劝二爷少去招惹。”
宝玉一听这话,大圆脸微微一白,问道:“平儿姐姐怎么就名花有主,这话你倒是说说清楚。”
袭人见宝玉的神情,说道:“二爷在屋里养伤二月,不知道外头的事情,琏二爷犯了大罪,本来是要判问斩。
是琮三爷上书皇上求情,才改判了琏二爷流配,二奶奶承琮三爷的情,就把平儿姑娘送给了三爷,等明年三爷到了岁数,就入他的房头。”
宝玉听了这话脸色惨白,痛心疾首般说道:“我以为贾琮是个书词风流的人物,居然也做出这等庸俗污秽之举。
略施小惠,便骗走了平儿姐姐,好端端一个清白女儿,竟让他们当个物件一样,随意买送,当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平儿姐姐实在太悲惨了,这让我怎么能过得去。”
袭人神情稀罕,话中微有酸意,说道:“二爷这是什么话,你和平儿日常才说过几句话,她如今给了人,又和你没多少相干。
怎么就过不去了,难道她比我们这些从小服侍的,还强了许多不成。”
麝月在一旁劝道:“二爷勿须担心,琮三爷能为大,平儿跟了他也是好事。
府上都说平儿姐姐对这事极愿意,每日笑吟吟的,开心着呢,二爷可不要白操了心。”
宝玉一脸的不信,皱眉训斥道:“就你会胡说,平儿姐姐这样的标致的女儿家,怎么会愿跟贾琮这种钻营投巧、禄蠹官朽之辈。”
她定是被逼着送了人,也没个人出来救她一救,这世上的女儿都是水做的温柔,可有几个真真懂得怜惜。”
在宝玉的眼里,他才是天底下最懂得女儿之人,世上女人都是他心目中所想,只有都跟了他才能得了好结果,其余都是逆途悲凉。
袭人在一旁劝道:“平儿许了三爷也就许了,二爷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太太也说了,二爷是要承担家业的人,将来接好祖宗的爵位,这才是一等一重要。”
宝玉一听这话,心中说不出别扭,如今连温润贴身的袭人,也被那些人熏出了俗腐之气,开口闭口都是勋爵之事,也太叫人失望。
他慨然说道:“什么劳什子爵位,我从来就没稀罕过,要是身上戴个将军的称号,当真是呕也呕死了。
我不是贾琮这等人,白白堕落作践自己,这爵位谁要谁拿去便是。”
……
神京城东郊外,火器司营造工坊。
贾琮的官廨中站了七八个人,满满当当,都快找不出插脚的地方。
他的官廨和其他部衙堂官的官廨,看起来大有不同。
桌上没有什么笔墨文牍,桌角有两个简陋的竹筒,里面插着炭笔、三角尺、规矩、皮尺、墨斗等古怪工具。
墙上挂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图纸,一边的木架上陈列了各种样式不一的火枪。
这些火枪既有奥斯曼国的原厂鲁密铳,也有火器司制造的改进型鲁密铳,还有从西夷各国收集的其他各式火枪。
官廨中的七八个人,有火器司副监刘士振,管事郭槐,其余几个是工坊中铁匠、木匠、火药师,另外几个这次新聘的针匠和纸匠。
贾琮官廨中的书桌,造的异常宽大,桌面上整齐摆着一把新式火枪的拆解部件,从枪托、枪管等共四十多个部件。
刘士振对贾琮说道:“大人,我们按照你的图纸,已将整枪部件加紧锻造,目前除了击发撞针和纸壳子弹外,其他部件都已成型。
已成型的部件会通过试装和打磨,不断提高强度和精度,再有两个月时间,成型部件就能定型。
眼下最困难的还是击发撞针和纸壳子弹,新聘的匠师已摸索出大致的锻造方法,虽制造出部分样品,和大人的要求还有差距。
眼下工匠已日夜赶工摸索,按大人要求的五月之期,还是能够达成的。”
贾琮说道:“你们不要全部心思都放在部件打磨求精,每一批次部件出来,一定要组装测试,才能知晓磨合缺陷。
后膛枪想要射程和威力达到预期,枪膛等组件装配需要极高的密封性,这需要出色的手工精度。
后膛枪一旦密封性失控,不但枪械杀伤力大打折扣,而且还会出现火药燃气喷漏烧伤,甚至是炸膛。
不要以为五个月时间很充裕,要造出一把合格的后膛枪,时间其实十分紧凑。”
贾琮看着桌上枪械组件之中,几个批次的击发撞针和纸包子弹,看起来都显得有些粗糙。
至少和他在见过的针发后膛枪实物部件,两厢比较,相差仿佛。
但是他也观察到,击发撞针和纸包子弹的每个新批次,都比上一个批次,有可见的改善和提升。
说明他新招聘的针匠和纸浆,已经逐步熟悉和摸索出营造诀窍。
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他们是大周第一批后膛枪营造工匠,从笨拙疏漏到缜密精确,是他们必须经历的过程。
积石可以成山,积水可以成渊。
……
贾琮在倾力推行火器军工的同时,也从没停下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和了解。
他比世人都深刻体会,这个世界的广博无垠。
他的鑫春号已经遍布江南六州一府,触角北上延伸胶州半岛及广袤的辽东,南下过浙闽衍射到南粤之地。
而这些地方都是外夷与大周交流繁茂之地,鑫春号通过各地分号,了解收集各国外夷的状况和信息。
如今在京郊皇陵为甄太妃守制的甄芳青,遥控着甄家金陵海船队,这些海船所到之处,信息触角比鑫春号所能接触,将更加遥远直观。
因此,贾琮可以肯定,火器司正在研制的后膛枪,将是这个世界的首发,一旦研制成功,大周火枪技艺将无可置疑走到世界前列。
贾琮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火枪部件,说道:“圣上对后膛枪的营造寄予厚望,从今日起,枪械部件批次得到更新,并有显著提升。
都要写成详细摘报,经我和刘副监审阅之后,立即报宫中呈圣上预览。”
贾琮突然看了人群中的钱槐一眼,说道:“摘报撰写就由钱管事负责,我如不在工坊,由你亲自送到我府上,摘报内容务必保密。”
钱槐目光和贾琮一碰,觉得对方目光锐利,让他心中不由一跳,说道:“小人尊命。”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的请封折子上报到通政司,已经过去了四天,但宫中还是没有消息传出。
贾政找熟悉通政司人脉的同僚打听,才知因贾母不是朝官,只是超品诰命之身,她上呈的折子,在通政司和其他内衙走三日流程。
按照时间计算,最快不过昨天才入宫,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每日批阅奏章极多,一时没有消息传出,都在常理之中。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等消息,也各自放心,只等宫中回复承爵之事,荣国府落地一件大事。
此时神京之中,关于荣国长房世子获罪,自然人尽皆知。
但有更多人知道,这位长房世子本是死罪,却因威远伯贾琮一封奏书求情,被圣上免除死罪,轻判发配辽东。
对比其他几家同样涉罪的勋贵,所经历的削爵、重罪、连降四等袭爵的惨烈,圣上对荣国贾家可算十分优厚。
所有人心中清楚,究其原因,就是荣国贾家出了个简在帝心的威远伯贾琮。
贾家有了这位威远伯,声望日隆,来日方长,都是可以轻易想见的,只要看这位少年伯爵的年龄就知道了。
而贾母上书朝廷,请承次子贾政承袭荣国爵位的消息,也渐渐在神京勋贵圈中传开。
贾家有了深得圣心的威远伯贾琮,并作为家族坚实后盾,荣国世传爵位传承,不过常例之事,指日可待之局。
神京城里不知多少勋贵之家艳羡,荣国贾家虽然经历和贾赦亡故,贾琏获罪,但终究难辞一门双爵的荣耀。
神京许多勋贵之家,开始找了各种理由,上门拜访走动,预贺荣国公爵万代,荣庆堂中又开始恢复往日的光彩。
贾家的故旧老亲也不甘落后,上门给贾政递帖子拜见,或邀请参加文会的,人来人往,犹如过江之鲫,把贾政哄得受宠若惊。
这些人的举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贾政不仅是荣国新承爵人。
而且神京几乎满城皆知,贾政和那位威远伯,虽然是叔侄,却情同父子,十分得威远伯的尊敬。
这种提前烧冷灶,拉关系,积情份,都是勋贵官宦之门最捻熟的手段。
贾母和王夫人感受到家门兴旺的勃勃生机,心中都很欢喜自在。
本来贾赦亡故,贾琏获罪,荣国府大受打击,如今时过境迁,贾母和王夫人已清晰预见,荣国府家声重振,已在眼前。
王夫人想到自己提议贾母上奏朝廷请爵,竟然是如此出众的主意,如同给荣国府下了仙药一般,家门在数日之间门庭若市,更胜往昔。
她如今只是数着日子过,只等贾政袭爵诏书下达,二房一门荣耀,自己的五品宜人也好升成二品诰命。
贾母也没想到自己一本奏书,对家门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超品诰命的身份居然如此有用。
早知道自己能顶事,何必三番两次求东府那个性子冷僻的犟种孙子。
……
这次事情闹的如此热闹,贾家的老亲故旧几乎都露面,自然也少不了贾母的娘家人上门走动。
两家走动的由头,自然离不了俏美浪漫的史湘云,据说又嚷着要来贾府小住玩耍,忠靖侯李氏和保龄侯陈氏,两妯娌联袂陪伴而来。
只是贾母觉得这次两个侄媳妇过来,言行似乎有些不一样。
并没有其他老亲那样,说些一门双爵、公候万代、双子承爵的吉祥话,只是说些寻常家事,言行似乎很是克制低调。
贾母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不太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娘家人太过熟悉的原因,所以不太说这些外道客气话。
等到史湘云要去东府找姊妹玩耍,保龄侯陈氏随意说了一句,听说东府刚被提了一等建制,也不知是个什么形状,倒是没见识过。
迎春听了话风,便请两位史家长辈来东府逛园子,据说当日两位侯夫人兴致很高,在东府和众姊妹相处融洽。
还送了不少闺阁礼品,居然连贾琮房中那些心腹丫鬟和姑娘,都每人不拉的各自得了一份,倒像是两位侯夫人早有准备似的。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心中古怪,不知两位史家媳妇那根筋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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