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每年年头翰林院派各种差使的时候,包括篡修、校勘书史,稽查史书、录书,稽查官学功课,稽查理藩院档案,等等,头绪纷繁,人事纠葛,得一连会议好几天,因此,今天弘德殿的功课,倭仁只上了几句“生书”,再温了一课“熟书”,便告结束,然后,匆匆出宫,赶往翰林院。
会议告一段落,已近午正,倭仁就在翰林院的厨房,随便寻了点儿吃食填肚子。不料,一张饼没有吃到一半,肚子就不对劲儿了。
半个时辰之内,跑了七、八次茅房,可怜倭老夫子一向“慎食惜福”,肠胃之中,哪来还有什么可供排遣于外的?泻得头昏目眩,眼睛都睁不大开了,眯缝着看出去,大中午的,天儿都变黑了。
有人要去请医生,倭仁不许,说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过了这个劲儿,自然就好了,不必闹得人仰马翻。
缓过劲儿来,传轿回府,在轿子里的时候,觉得舒服了些,不由松了口气,岂知到了家,又不对劲儿了,不但下泻,而且上吐,最后,连酸水儿都吐了出来。
这就不能不请医生了。
医生看了,皱了好半天眉头,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脉象虽然虚弱,不过,上吐下泻一、两个时辰,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别说倭中堂这把老骨头了,因此,脉软无力,并不奇怪,可是,为什么会泻得如此厉害?还带吐的?想来想去,还是“饮食不调”。
接下来,除了按方抓药。什么东西也不敢吃;服过了药,一时半会儿的,该泻还是泻。该吐还是吐,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天快亮了,方才慢慢儿的消停了。六十多岁的人,这么反反复复差不多一整天,已是十分之虚弱了。
家人都劝倭仁今儿请个假,不要入直了,但倭仁想着,弘德殿、翰林院、内阁,每一处都是一大堆的事儿。坚决不干。
家人再劝,他厉声说道:“力疾从公,这是国家大臣的本分,你们啰嗦什么!”
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可还是挣扎着上了轿。
倭仁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的,不过,平时如无急事,他很少真在紫禁城里“骑马”——其实是坐轿。今天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弘德殿在乾清宫的地界上,距东华门还远着。只好叫轿子一直抬到了景运门外。
进了景运门,就是“天街”,不奉特旨。臣子不能在其间“骑马”,因此,他不能像白氏姐妹那样直入景运门,而须在景运门外落轿。
倭仁落了轿,走上景运门外的台阶,穿过门洞,沿着门内的台阶往下走,突然,天旋地转。脚一软,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一直骨碌碌滚到了台阶之下。当时就昏了过去。
倭仁是名义上的“首辅”,国家宰相在紫禁城里摔这么大一跟斗,生死未卜,本朝开国以来未之有也,登时,整个紫禁城都震动了。
倭仁被就近抬到九卿直房,相关人等,一面急传御医,一面飞报养心殿和军机处。
当时,母后皇太后刚刚到达养心殿,正在西暖阁休息;军机大臣们则聚集在军机处内,等候“叫起”。
慈安得报,心一沉,手脚都微微地软了一软,颤声说道:“我去……瞅瞅!”
养心殿总管太监大起忙头:九卿值房可是在“天街”的,母后皇太后一入“天街”,就算出了内廷,这个……合乎规矩吗?
赶忙奔军机处报轩亲王。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皇太后不仅不能轻出内廷,男女有别,除了国初体制粗率之时,臣子伤病,再没有皇太后“亲临视疾”的道理的。在九卿直房看到母后皇太后,倭艮峰就算醒了过来,也非得再吓昏回去不可。
还有一层,臣子伤病,人主如果“亲临视疾”,往往意味着该臣子已病入膏肓,人主亲临,是来见最后一面的意思。这虽然是极高的荣耀,意头却大大不好,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见这一面的好。不然,做臣子的,能不死都不好意思不死了。
关卓凡劝住了慈安,自己带了一班军机大臣,赶到了九卿值房。
九卿直房里已乱作一团,御医奔进奔出,看热闹的公卿、侍卫、佐吏,围做了一团,当中,倭仁躺在一张软榻之上,满脸是血,双目紧闭。
关卓凡皱起了眉,喝道:“这是看戏呢?除了御医,不相干的人,统统给我出去!”
轩亲王极少如此疾言厉色,大伙儿立即作鸟兽散,关卓凡自己也退到门外,和几个军机大臣一起,站着等候。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御医出来禀报:“倭中堂醒了。”
几个大军机,都松了口气,侍卫掀起帘子,关卓凡打头,次第而入。
倭仁面如白纸,神情委顿,看见了关卓凡等人,还想挣扎着坐起来,关卓凡赶忙走前一步,按住了他。
“倭仁荒唐失仪,实在羞惭无地……”
有意思,你老摔得七荤八素,一醒过来,先想到的,竟是什么“荒唐失仪”?
关卓凡安慰了几句,然后向御医询问伤情。
御医说,倭中堂脸上的血,是额头摔破了个口子,倒不大要紧;麻烦的是左手和右腿——都骨折了,老年人骨头脆,一摔就折,这,就非得将养上好一段日子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好儿将养!你们太医院,这段日子,指定一个太医,多到倭中堂府上走走,一定要叫倭中堂的手脚复原如初!另外,我再请旨,派两个太监,专门到府上照料倭中堂的起居。”
御医答应了,倭仁想要推辞,关卓凡摆了摆手,止住了他,又叮嘱了几句,辞了出来。
回到养心殿,向慈安回了,慈安放下心来,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好儿的,怎么就一脚踩空,跌这么一大跤呢!”
顿了一顿,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倭仁看来……暂时是不能入直的了,那,弘德殿那边儿……”
翁同龢“丁忧”的麻烦重现了。
“母后皇太后且抒厪虑,臣等一回到军机处,就着手替皇上物色新师傅,不会拖多久的。”
“那,你就……嗯,你们就多费心吧。”
“多费心”这种话,不像是君主对臣子说的,关卓凡赶忙俯了俯身子,说道:“这都是臣等分内的事情。”
军机如何会议,如何替小皇帝找新师傅,暂且按下不表。
临近下值,曹毓瑛寻了个机会,悄悄地对关卓凡说:“王爷,一会儿,且请留一留步。”
其他的人都走掉了,曹毓瑛确定门口、隔壁皆无人,才开口说道:
“王爷,倭艮峰这一跤,跌得可有些古怪!”
“哦,怎么说呢?”
“昨个儿,倭艮峰莫名其妙,上吐下泻,折腾到后半夜,整个人都虚掉了,今儿勉强挣扎着入直,才昏天黑地跌了这么一大跤。”
“你是说……昨儿的‘上吐下泻’,有些古怪?”
“是,我问过翰林院的人了,说是……艮老中午吃坏了东西,可是,问倭中堂到底吃了些什么,却说不大出来,好像,也就吃了半张面饼,而那拨儿面饼,翰林院许多人都是吃过的,除了倭艮峰,没有一个闹肚子的。”
“嗯,就算倭艮峰的肠胃,比别人要弱一些,也不该……‘上吐下泻’得如此凶狠。”
“是,所以……”
说到这儿,曹毓瑛犹豫了一下,打住了话头。
“所以……”关卓凡平静的说,“吃坏了东西,大约不假,但未必是在翰林院里。”
“……是。”
顿了一顿,曹毓瑛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或者,不是吃坏了东西,而是……喝错了什么东西。”
“未必是在翰林院里”——不在翰林院,又能在哪儿呢?
这个地方,两个人都想到了,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倭仁不会在这个地方吃东西,但讲书讲得口干舌燥,是必定要喝水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关卓凡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个新师傅,不大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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