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县与周清寒暄一阵,很快熟络,贤兄贤弟称呼起来,仿佛多年好友。本来冯知县见周清年少,生怕他才高气傲,不好相处。
没曾想,新科解元公是如此平易近人,浑不似张乡绅那老物,跟他同处一室时,多一片刻,冯知县便多一分厌憎。
此时,冯知县和周清越聊越投机,恨不得今晚便抵足而眠,述平生志向,将来两人在官场互相扶持,想必更是一段佳话。
可惜没带黄酒鸡头,不然和解元公拜个把子多好。
他想起主考官和副主考等大人们正等着解元公,因此依依不舍地请周清先更换衣冠,并道:
“贤弟,你我一见如故。兄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贤弟。江州有蛮夷之风,何如长州安享太平。我听贤弟尚无家眷,不若在长州寻一门好亲事。从此定居长州,乡里产业交给下人打理就好了。我也好早晚向贤弟请教。”
周清借口更衣,含糊混了过去。
反正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
随后周清去换上解元的冠服,他如今练武有成,用前世的法,便是生的衣架子。
冠服与他身材十分相配。
看得冯知县连连点头,不愧是文曲星在世,果非常人能比。
他想到张乡绅那边的案子还没了结,便想着:
“我和贤弟一见如故,岂能让他在大喜日子留个首尾。转运使大人施压又如何?公道自在人心,岂可因为强权而改易?”
一股正气在冯知县身上,从头到尾贯穿。
他往常不是这样的,大抵是受了解元公贤弟文章正气的感化。虽然没看过文章,但内心是感受到了。
做好官,什么时候都不迟。
一路上周清骑在马上,身后有金光闪闪的解元匾额跟随,两侧更是人群涌动,纷纷想过来沾沾新科解元公的喜气。
得成解元,名冠一榜。
将来史料记载,或者世人提起,这丙子科乡试举人榜,又叫做周清榜了。
游街夸喜,回想刚穿越来时的潦倒困苦,实在是恍如隔世,一言难尽,感慨万千。
他心境忽然与前世孟郊那首登科的心境吻合。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州花。”
略改一字,合了此情此景,此股心意更只在身上流淌来去。
周清牢牢记住心意,等有空便落笔写下,当对文胆提升是有帮助的。至于现在,他虽然心意涌动,却没有放肆长吟出来。
周清一时激动后,很清楚。
十六岁的解元,到底怎么来的呢?
其背后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刀光剑影等着他。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的爻辞在脑海里泛响。
盛极,往往转衰。越是得意时,越容易忘形,行事容易失了分寸,也容易招来祸患。
现在他算是得意到极致时,更需谨慎。
不倨傲,不浮躁,方有始终。
福松一边跟随在周清身后不远处,一边观察周清。
他为周清欣喜,等冷静下来,不免担忧周清飞得太高,得意忘形。
少年解元,既是造化,也是祸端。
就看周清如何化解了。
他敏锐的精神,能体会到周清气质的转变。
一开始是得意的,眼下沉静下来。
福松不由感慨,“真修道种子也。”
换做是他的十六岁,还满山被师兄追着打骂呢,突出一个不省心。
一路游街夸喜,周清终于来到贡院前。
他的心态在这路上早已平和下来。
贡院前有许多士子徘徊,不愿离去,也有不少人是为了看看今科的解元公周清是何许人也。
至于考中的举子,更是想看看这人是何方神圣,居然独占鳌头。
当周清年轻的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一时间许多人都呆滞了。
“如此年轻?”
众人惊讶、疑惑、羡慕等目光,周清坦然受下,没有丝毫慌张。其端凝沉静的态度,令贡院内牌楼上主考官宋河及副主考陆提学等人暗自点头。
果然是解元郎。
好一个解元郎。
“凤先兄,恭喜你收下一个好弟子。”
“同喜同喜。”
宋河微微一笑。
作为主考官,周清这个解元,然就和他建立起了师生关系。不过朝廷一向打击主考借乡试会试的机会,结党营私,尤其是陛下,十分忌讳此事。
故而明面上,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能太过亲热。
举子们跟随解元公一起进入贡院内部。
旁边冯知县引着众举子,朝主考官宋河见礼。
随后自是士子们与考官们寒暄。
如今有了举人身份,自然有了做官的资格,虽为师徒,将来也可能同朝为臣。
官场上的关系,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容易建立起来。
因为举子们刚刚中举,暂时心情还没完全转换为官身。考官们,则是久历官场,能有许多话指点。
后面,举子们中举的卷子取来,一一传阅。
尤其是周清的卷子,最引众举子们好奇。
传阅看过包括周清的策论后,他们虽然佩服周清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学,可要是独占鳌头,并不能让人完全心服口服。
文章好坏,到底是自由心证的事。
水平接近的情况下,实是难分好坏。
于是自然有举子挑刺,周清旁征博引,似乎不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年轻人能做到的。
他的确实在理。
故而周清不卑不亢,请他指出哪句经典,作为少年人不可能学到。
那举子将周清文章里,冷僻的文字指出,请周清出典故来历。
周清不急不缓地将原文背诵出来。
在场众位考官,虽然不是博古通今,可是各治一部经典,周清背诵的原文,总有考官专研过。
与其比对。
竟是分毫不差。
连有歧义的地方,都似是周清背诵出来的更好。
陆提学本担心周清年轻气盛,要再做雄文,压服众举子。没想到周清直接拿出过目成诵的本事。
自来读书人,过目成诵,往往是要在青史留名的。
至于为何断定周清能过目成诵,因为刚才背出的那些经典段落,若无过目成诵的本事,以他的年纪,不知要读到何年何月,才能背得如此熟练。
这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宋河凑趣,还找来另外一篇周清还没来得及看过的评优卷子,让周清看一遍,随后让他背出,周清背出来,果然一字不差。
如此众人才信服他的授之才。
这时候,再让周清做什么诗词文章,只是自取其辱。
有此能耐,虽进士,有何难哉?
而且周清虽然有这本事,从始至终,都态度谦和,哪怕有举子咄咄逼蓉对他挑刺,周清依旧和颜悦色,没有丝毫愠怒和不耐烦。
为人风度若此,倒是让先前挑刺的举子感到惭愧,向他道歉。
周清替他解释,若是换成是他,也会怀疑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人,能不能有中解元的本事。
而且他还了气原因,又提到自己身体好,能忍受风霜刀剑之苦,才侥幸发挥出水平来,卷子入了考官们的法眼。
又自己是父母双亡,在世间无亲无故。
今日得中解元,看来是父母在之灵保佑。
他没有落泪,可字字情真意切,戳人肺腑。话虽寻常,而心赤诚。在场的举子,大部分都被感动了。
连考官们大都纷纷掩袖。
国朝以孝治下。
如此少年,取中解元,自是家国的大幸。
无论是陆提学,还是宋河,此时对周清满意到了极点。明明才学过人,过目成诵,还能谦虚冲和,为其他落榜的士子开脱,并自己的解元,多少有些侥幸。
这话由周清来,正是合适!
一时间,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周清的表现下,化解无形。
总归是让大部分举子认下周清这个解元了。
陆提学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
他还想对周清多做提点,没想到周清为人慎重,凭自己就化解了一场无形的祸患。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周清的表现,实是和光同尘,将来在官场,必然有一番大作为的。
但还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周清太年轻。
陆提学将周清拉到身边,问他准备何时参加会试。
周清却表示十年之内,不准备进京赶考。他只是记性好,论学问还不够精湛,需要多做磨砺。
“此言大善。”陆提学拍拍手。
原本他是打算周清落榜,带他入京的。
现在情势不同了。
周清能如此知进退,明得失,远远出乎他意料。
他越看周清,越觉得可惜。
如芝兰玉树,为何不生长在自家庭院呢?
满满都是遗憾。
答谢考官,第二日又参加了鹿鸣宴。周清有昨日的铺垫,算是顺利通过。因为他和陆提学的关系摆在那,刚中解元,私下去拜会,总归是不好的。
周清于是没有私下去拜会陆提学。
哪怕他已经知晓,陆提学即将担任大理寺少卿。
这官职,差不多是前世最高法的二把手了。
距离位列朝堂九卿,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其实最是艰难,许多官员终其一生都没跨过去。只是陆提学能从地方学政,摇身一变成为大理寺少卿,其后台背景,自然非同寻常。
看似官位品级只进了一步,换成实际权力,可谓是火线提拔了。
这也是权力运用之妙。
明升暗贬,明贬暗升。平级或者半级一级的调动,又能体现出壤之别。周清不清楚,朝廷打算废路为省,往后巡抚为一省最高长官,另外设布政使为一省中的二把手,负责一省的行政和财赋出纳。
火线提拔陆提学,实则是为另一人开路。乃是朝堂中,暗中交锋后的利益妥协和交换。
既然已经火线提拔一位,那么火线提拔另一位,也好话了。
而周清这个少年解元的出现,作为祥瑞,自是成为了宋河及陆提学政绩的一部分,陆提学的提拔于是更有了支撑。
鉴于周清的表现,无形间使得南路的政局变得更加平稳。
但这不会使南路的匪患及财政赋税问题减轻。
废路设省,立巡抚和布政使,正是为了进一步放权给下面,使其解决匪患的财赋问题。
对于周清,科举的道路暂时结束,甚至不会再开启。
对于宋河,乡试的结束,实是仕途上一个新的开始,前路依旧是不确定且风险很大的。
但到了这一步,往后退一步,很有可能粉身碎骨。
所以有进无退。
…
…
冯知县送的院子里,周清打算住上一日,进行简单的休整后再返乡回江州去。
武镖头则是打算一路护送周清回去。
要是周清这新科解元回乡时出现意外,那可是震动南的大事。
因此沿途各县,还有官兵交接护送。
整个南路的军事名义上都归宋河掌管,因此吩咐下来,下面的武官不敢不尽心。
周清呆在院子里,谢绝任何拜会,冯知县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凑过来打扰。
周清住进他送的院子,自然是一种亲近的表态。
至于张家的书童,已经火速结案,只等案卷交到三法司去,等秋后问斩的文书即可。
此事冯知县还知会了陆提学。
陆提学作为马上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对于这等以奴弑主的行为,自然痛恨无比,表示此案到了三法司,他第一个要从严法办。
至于张乡绅,那昏倒在衙门后,冯知县十分热心替他找了一位大夫,接到县衙里照料。
大夫安心静养十半月即可。
可是冯知县很不放心,又十分怜惜张乡绅痛丧爱子的悲痛心情,故而打算照料张乡绅半年以上。
转运使那边派人见了张乡绅重病在床,倒是没有拒绝冯知县的提议。
一个丧了独子的老头,转运使帮他一次,已经是是看着张乡绅先饶遗泽上。
张家无后了啊。
院子里。
“上九,亢龙有悔。”福松笑道。
周清:“师兄,你可真是钻研易经的大家。”
福松微微一笑:“师弟这一路,正是应了易经的爻辞。而且我没想到师弟年纪轻轻,居然能自行领会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
周清摆了摆手,问道:“师兄,你亢龙有悔能用在武功上吗?”
“武功,亢龙有悔?”福松禁不住一怔。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将易经的道理用在武功上。
钻研易经纯属是爱好使然。
他沉吟半响,“师弟,为兄的太岳真形符典乃是一等一的打磨根基的功夫,每练深一层,气力便长一分。不过为兄看家的本领太岳罡劲,每次使出都要十成十的催发气力,因此使用起来,消耗甚大。你这样一,倒是提醒了我。”
福松来回踱步,似乎受到启发,忽然道:“罡劲远远比不得先境界之后的罡气,消耗也大,如果运用上亢龙有悔的道理,我平时便可催动太岳罡劲了。但是这得涉及发力运劲的改变,难以一蹴而就。”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关窍,又碰到什么难题。
周清想起看过武侠里,有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便是亢龙有悔。其中蕴藏的哲学道理,或许能给福松启发。
他随即跟福松讲了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学降龙十八掌第一掌亢龙有悔的故事。
福松听后,不禁道:“写故事的人,对武功倒是似懂非懂,他描写的内力,倒像是真炁,可威力和作用是不及真炁的,比起内劲,又作用更全面。至于所谓的降龙十八掌第一掌亢龙有悔,确实有些意思,可是罡劲和内力不是一回事,运劲的细节还需要仔细推敲。”
“如此来,这故事对师兄用处不大?”
福松:“也不是没作用,我需要仔细想想。”他完又心想:“师弟这是他父母给他讲的故事,足见他家学渊源。内力像是真炁的简化,莫非师弟的先人,出过先境界的高人,又或者与这类人物结识。”
他对周清的身世愈发感慨。
而且既然信了周清的身世不凡,故而真信了几分故事的话。
罡劲和内力不同,也有共通之处。
福松在旁边思索。
周清进了书房,回忆当日的心意,酝酿情绪,终于把握住那一缕神意,写下孟郊《登科》这首诗,其中改了一字,将长安变成长州。
此诗落在白纸后,果然养生主内文胆初阶的字迹,变得比先前破碎前更加饱满。
此次乡试,帮助了文胆的恢复和增进,对于他完全融合清风符典和鬼脚,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如果他估计没错,鬼脚和清风符典融合之后,能进阶成一门“无影无形”的腿法,也算是一门身法。
鬼脚略有邪气,融合过后,当有中正之气。
既无影,也无形,收放自如。
练武到现在,他是清楚,武功和人心性会有些关联,互相影响。
他修炼虎戏,感慨尤深。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读书养神,以及掺杂别的功夫,周清都感觉自己迟早要练成一头人形猛虎。
不过虎戏练到现在这程度,杀人后形成的虎煞,确实有好处。
如果他遇到邪祟,体内的虎煞明显可以发挥出不的作用来。
等他审视完自身和养生主后,周清推门出去。
看见院子里栽种的碗口大的桃李,有六七株东倒西歪。
福松则是瘫坐在地上,脸色十分苍白,但他满脸笑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福松看着有些疯疯癫癫,周清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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