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伤者搬到舰桥后,安格丽立刻进行简易手术,为了把手术产生的血雾都吸走,飞船的通风系统开始开足马力抽气。
王平安则用紧急频道联络了航务段。
航务段那边的回复还没来,飞船的接收机先收到了距离较近的其他飞船的通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PQ51。”
这种没有自己报无线电呼号的公频呼叫,只要不是太长大家都不太会计较谁发的。
王平安:“我这里还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姑娘,别发这么没人情味的话。”
他刚说完,一直沉默的吕傲蕾就激动的喊起来:“也许什么地方有可以拯救我哥哥的飞船,也许它刚好可以赶过来!”
王平安摇头:“你们对宇宙的广袤没有概念。刚刚那艘船和我们的通讯延迟有至少30秒,电波可是以光速传播的,那就是九百万公里。而且不是火炬船的话,不能走直线来找我们,必须要规划非常复杂的航路。”
说着王平安扭头看向电脑的摄像头:“电脑,离我们最近的火炬巡洋舰要多少天才能赶来和我们汇合?”
“三周。”电脑立刻回答。
王平安摊手:“你看,怎么都赶不上了。”
吕傲蕾却没有放弃,她双手紧紧的抓着刚刚王平安给她擦眼泪的手帕,都快把手帕撕烂,她手指关节全都发白了:“也许,也许在哪里还有一艘船……肯定有这样一艘船的,可能是民间公司的,也可能是海盗……故事里不都应该这样吗?”
王平安看了眼安格丽,发现对方正在忙着在机器人的配合下做手术,并不能和自己对视。
于是他只能收回目光,对吕傲蕾说:“在火星轨道内,民间公司的飞船也会在航管委报备的,另外民间公司重视效率大于道义和公理,他们就算能救,也不会过来的。”
吕傲蕾:“那外国的阔佬和寡头呢?他们不是有自己的火炬游艇吗?”
“火炬游艇的数量非常少,而且就算他们想赶来,也赶不上的。离我们最近的火炬船需要三周才能赶到,这就是现实。”
这时候,安格丽叹了口气,于是两人立刻把目光转向她。
安格丽:“我已经尽可能的延长他的生命了,但是……”
她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吕傲蕾。
吕傲蕾带着哭腔:“我还能支持得住。”
“最多一小时。”安格丽柔声说,“而且……不知道他能不能恢复意识,理论上讲不太可能恢复意识,但是……谁知道呢。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注射战斗兴奋剂,应该可以让他暂时的醒过来,但兴奋剂的效果不会太持久,我建议等关键的时候再用。”
吕傲蕾拍着桌子:“什么关键的时候?还能有比现在更关键的时候吗?”
王平安用尽可能克制的声音说:“有的。那就是地面找到了你爸妈,准备和你哥哥做最后通话的时候。”
这时候航务段的回复来了:“PQ51,这里是地火航务段。我们正在把吕奉先的家人接到通讯中心来。你们可以保证他多久的生命?完毕。”
王平安:“这里是PQ51,呼叫地火航务段,我们还能保证一个小时的生命,另外尚未使用战斗兴奋剂。完毕。”
结束了通话之后,王平安继续扭头看着吕傲蕾,试着想要安抚一下她:“如果你们将来想要在太空生活,这种程度的风险会常伴左右,当然在大型的永固空间站里会好很多。”
吕傲蕾轻轻擦了擦眼泪,用哽咽的声音说:“我不明白,我看前宇航时代的事故没有那么频繁啊,前宇航时代的飞船都很安全不是吗?”
王平安:“那是因为前宇航时代的飞船,都是精益求精制造出来的,有无数的工程师和熟练工人反复的检查,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有那么些事故呢。
“另外那个时候飞船一般就用一次,就算是可以回收利用的飞船,也不会跑个几十年。
“但你看现在我们的飞船,都是量产型号,在宇宙中飞了很多年了,各种部件出了无数的问题又被修复,两个航次之间的检修时间又短,检修的工人也各种熟练度的都有。
“另外,其实宇宙飞船总的事故率并不高,毕竟现在有这么多飞船在飞呢。宇宙中虽然只有一千多万人在工作,但是你看,一艘这样的飞船只要两個人开,这种魔法叫做自动化。
“现在有无数的飞船正在运行在地火之间,只有我们出了问题。从统计学上讲,这个概率其实挺低的。只不过你的哥哥,刚好就是遇到事故的那个……人。”
王平安本来想说“那个倒霉蛋”的,临时扭了过来,说“那个人”。
吕傲蕾沉默了。
安格丽飘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吕傲蕾轻声说:“我其实……挺讨厌我哥哥的,他总是偷吃我藏起来的点心,美其名曰帮我减肥,我明明就不肥。
“别人的哥哥,看到班上的男孩欺负妹妹,都会仗义出手的,他却是欺负我欺负最起劲的一个,直到我在少年宫学了散打。
“真是的,仔细想想,他死了我根本……根本就没有什么损失!”
王平安忽然开口道:“你不能这么说,刚刚为了向航务段报告,我看过了录像,他最后一刻选择了救你。至少在这最后一刻,他是个好哥哥。”
吕傲蕾:“可是会出这种事,就是因为他擅自行动啊!”
“理论上讲,确实如此。但是我不会说这么绝情的话。我想这一次的教训,你应该也永世难忘了,用不着我来教育伱。”
这时候航务段的通讯又来了:“PQ51,吕奉先的父母在来的路上了,应该在本日1100时能抵达,请提前注射战斗兴奋剂,让他恢复清醒。”
王平安看了看主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发现没有几分钟了,便嘟囔了一句:“来得还挺快啊。”
吕傲蕾:“我们家就在航管委总部所在的城市。”
王平安:“准备注射战斗兴奋剂,这东西让他醒来也要时间的。”
安格丽马上拿出了渗透式注射器:“我直接注射最大剂量了,反正他也不用担心什么后遗症或者别的问题了。”
“执行吧。我作为指令长批准了。”
注射之后,安格丽又说:“还有个问题,他的声带基本上完蛋了,要怎么让他发声?我们这里又没有扫描脑波的装置。”
王平安正要回答,吕奉先的喉咙发出了嘶鸣。
舰桥上的三人一起扭头看他。
男孩睁开了眼睛,瞳孔明显放得很大,并且没有对角,但是他确实活过来了。
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应该在努力的试图用残破的声带说话。
安格丽:“你的声带破了,我们还在研究怎么让你说话……”
这时候,王平安一把抓住安格丽,让她别安静。
男孩在用手指,轻轻敲打椅子的扶手——他现在正被固定在椅子上,以方便进行太空手术。
王平安听都不用听,就猜出那是摩斯码,便立刻拿了个平板垫在他手腕下面,让敲击落在平板的触屏上。
王平安:“给他的敲击配上古时候发电报的哒哒声。”
如果听不到声音,只靠触觉来敲,孩子可能敲不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滴滴滴的声音便在舰桥上响起。
“我很抱歉,”男孩说,“没有听从命令。请惩罚我吧,妹妹没有错,一直在阻止我。”
王平安:“你会得到惩罚的,只不过不是我们给的。”
滴滴声一瞬间停了,沉默降临。
寂静持续了整整三秒,滴滴声就再次响起:
“我以为现代医学已经足够发达了。”
“是啊,但是我们是一艘货船,我们没有完备的医疗站。”回答他的是安格丽,“我很抱歉,我……我们已经尽力了。”
滴滴声停了一秒,又继续道:“我还有多久?”
“你还能保持清醒大概二三十分钟吧,那之后战斗兴奋剂的效果就会逐渐过去。”王平安说,“至于你的生命,嗯,可能一个小时?”
滴滴声问:“我还能再跟爸妈说话吗?”
“你爸妈正在赶往地面通讯中心,大概1100时到。”
“那就好,”男孩回应,“我妈妈脾气很大,喜欢搞特权,不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孜孜不倦的找太空军麻烦的。”
王平安皱着眉头:“你爸爸是劳动奖章获得者吧,这两人三观能凑到一起吗?”
“我爸爸和妈妈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吕傲蕾回答,“大战之后,他们才重逢,立刻就结婚了。”
王平安“诶”了一声,问道:“我爸也是战后立刻结婚,过了几年就有我了,现在我都27了,你们俩岁数不太对啊。”
吕傲蕾:“因为我爸爸立刻就去建设新边疆了。”
话音刚落,滴滴声又响起:“爸爸和妈妈关系不太好,妈妈总说爸爸能有奖章,全靠自己的钻营,爸爸却认为那是自己勤劳的结果。感谢你们救活了我,我一定会跟妈妈说清楚的。”
王平安刚要答话,通讯就响起来,开始是通讯中心播报员的声音:“PQ51,这里是地面中心,接下来是吕奉先、吕傲蕾两位小朋友的父母通话的时间。”
紧接着进来个急切的女声,听起来就派头十足:“我的宝贝你们怎么样了,是谁害了你们?妈妈一定要为你们主持公道!”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性沉稳的声音:“你咋呼什么?太空军怎么可能害人!当着这么多太空军领导的面呢!”
“我就要说!我们的孩子那么乖!”
然后一阵静电杂音,恢复通讯之后,是那个沉稳的男低音:“我是吕奉先的爸爸,我的儿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知道肯定是他的主意,我们一直试图教好他,但是看起来失败了。我……”
男低音渐渐失去了平静,为了不最后失控,声音直接就断掉了。
王平安等了几秒,确定没有后续之后,把麦克风移动到男孩的手附近,开口道:“我是PQ51的指令长,吕奉先失去了言语能力,但是他还可以用手打出摩斯码,接下来先把时间交给他。”
说完王平安把麦克风的头部压低一点,正对着平板。
男孩开始用手指敲打平板。
“爸爸,这次事故,是因为我抗命了,指令长让我们呆在舰桥不要轻易走动,但是我违背了命令,结果导致了气闸气密门的损坏……”
很奇怪,王平安总觉得自己能从滴滴答答的发报声中,听出来男孩的情绪和口吻。
明明只是一连串的滴答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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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71号货船舰桥上,扩音器正播放着接收到的滴滴声。
拿着扑克牌的两名宇航员忘记了打牌,安静的听着。
“可惜了,是个好孩子,只是调皮了。”其中一个说。
“对啊,在地面上的话,接受一翻教育,还是个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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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Q17号飞船上,坐在控制台前的宇航员轻轻调整旋钮,让滴滴声更加清晰一些。
他身后,正拿着速写本对着玩具飞船画素描的搭档翻过一页,在空白的纸上速途起一个满眼泪光的孩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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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所有能接收到这段无线电的飞船,都静静的听着。
在冰冷的宇宙中,带着温度的电波仿佛涟漪般扩散。
长长的滴滴声终于结束。
电波组成的世界里暂时恢复了寂静。
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滴滴声打破了寂静:“一路走好,孩子。”
“我们迟早都会去那边的,你先给我们探探路。”
“到时候你就是前辈啦,孩子。”
滴滴答答的摩斯码在宇宙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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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安默默的把音量调到最大。
他轻声对男孩说:“看,太空军战士们已经原谅你了。”
吕奉先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滴从眼角滑落。
这时候,从地球的回复来了,低沉的男声说:“孩子,你不用担心。你妈妈总是要闹的,但那样恰好能分散她的精力,让她不至于那么难过。我听太空军的领导介绍过情况了,他说你最后保护了妹妹。你做得很好,让你妹妹替你……替你……照顾我们老两口吧。”
王平安猜,刚刚男人想说“替你爱我们老两口”,但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王平安看向吕傲蕾:“你也说几句吧。”
“我……还是让哥哥说吧。我……我还有得是时间。”
王平安扭头,却发现少年已经睡过去了,虽然旁边的心率显示上,还有心跳。
安格丽:“你说吧,孩子。”
吕傲蕾才开口:“哥哥他……已经睡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我会代替哥哥的,爸爸,妈妈,你们放心。”
女孩说完等了几分钟,地面的回应来了,是刚刚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已经歇斯底里了:“蕾蕾,刚刚是你哥哥发的信息吗?是不是太空军在骗人?蕾蕾你说实话!”
“够了!”男人插进来,“别再丢人了!”
“吕碎欧!你以为出了这个事情,你的荣誉还会在吗?你别想再在家里逞能!你就会在我们面前逞能!儿子都快死了……”
“我跟儿子可是好朋友,我知道,这就是他说的!好了,通话已经结束了。同志,我们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们有!我们有!蕾蕾!”
这里通讯中断了一下,然后换成了通讯中心的妹子:“现在家属比较激动,如果男孩还能醒来,你们再录一段遗言吧。家属要求遗体验尸和回归,请在抵达火星后把完整的遗体交给宪兵。”
王平安:“明白。”
他刚回完这句,吕奉先身旁的心跳显示仪就发出“吡”的声音,波形也变成了一条直线。
吕傲蕾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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