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出了城门,就见前面走着一人,正是迦摩笃。因为迦摩笃的所作所为对于汝阴抵抗匈奴产生过严重的不利影响,舒晏曾经十分讨厌他。可是如今匈奴已退,自己也已退身官场,一切都看的淡了,对于他自然也就释然了。
“沙门道人何往?”
迦摩笃见是舒晏和若馨,略一尴尬,然后迅速恢复平静:“贫僧打算南渡去了。”
“南渡?莫非要去江南找你的老施主?”
“能找到施公子最好。不过,佛门普度众生,不必非局限于施公子。”
“传教徒全凭一张嘴,你在这里还有些人脉,但到江南人生地不熟,岂不是更难?”
“江南比之中原缺少教化,且北方衣冠贵族大多都已南渡,南北交融,土侨混居。北人要各自寻找途径立足扎根,更兼思乡情切;南人必要防备北人抢占自己原本的地位优势,引发恐慌不安情绪。再加上外有匈奴威胁,不管南人北人,俱人心惶惶,不得安生,此时之江南正是我佛传播之乐土。”
这秃道真是够执着的,为了把佛教传播进中土,连社会形势甚至饶心思都揣摩透了。
“呵呵。”舒晏一笑,“看来,你在中原传播还不满足,还要开发江南。”
“那是自然,我佛普度众生,必要让佛法在华夏遍地开花。”
迦摩笃原本以为舒晏必定会像以前一样驳斥自己几句,然而今日却发现他淡定得很。又见他跟若馨两个人都身着便服,马上驮着行李包裹,十分纳闷,问道:“二位何往?”
“回家。”
“不过就是休个沐而已,五就有一次,至于这么大行李包裹的来回折腾?”
“谁我们是休沐?”
“不年不节的,不是休沐是什么?”
“辞官回家。”
“辞官?”迦摩笃大感诧异,“你历尽生死艰辛,好不容易退了匈奴,这一郡上下全都是你当家做主,正该好好享受为官之乐,为何辞了官?”
舒晏却淡淡一笑,没做回答,一拽缰绳,牵马前去。
迦摩笃在中原日久,所接触的为官者全都是贪图享乐甚至是鱼肉百姓之辈,像舒晏这种只会操劳不图享乐、更不肯屈降改节的当真是凤毛麟角。他愣在当地,对着舒晏渐渐远去的身影大声道:“我佛慈悲,但遗憾的是只能帮人度脱心魔,却不能帮百姓度脱兵灾苦难。不过请舒先生放心,匈奴残暴,必不能长久。善哉,善哉,波罗揭谛!”
舒晏、若馨二人一马步履轻松,未经歇息,很快就到了舒家庄。刚要进村,却见村内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妇人,正是阮水。
阮水见是若馨和舒晏,忙道:“我哥哥偷偷回南去了。”
阮山一直有回乡的念头,只是碍于若馨夫妇的苦苦挽留,才一直没有走。他猜到舒晏与若馨隐有辞官的念头,唯恐二人回来挽留,便偷偷留了一张字笺,趁阮水不注意,自己带了大象赶往渡口去了。
舒晏与若馨听阮山已走,来不及先回家,赶忙转头跟阮水三人一起追奔渡口。渡口虽人来人往,船只穿梭,但那头巨象十分显眼,已经在船上了。
三人紧跑几步,若馨与阮水一起喊道:“哥哥回来,哥哥回来。”
阮山看见三人追来,忙唤船家起锚前校
舒晏感念阮山以往的情谊和相助自己对抗匈奴,当然也不希望他离去,远远冲阮山喊道:“阮兄自幼与妹妹相依为命,家中又无亲人挂念,如今孤身一人,为何非要回去?”
阮山虽然也很伤感,但为了不让妹妹更伤心,却装出一副爽朗的态度来,对舒晏一抱拳道:“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终归是要散的。我看到妹妹妹夫相敬如宾,已是我最大的欣慰。至于我,尽管是孤身一人,但终究要落叶归根。人是如此,象亦是如此,交趾才是适合它的乐土。我到家之后就写信过来,你们放心。山不转水转,我们后会有期。”
汝阴之于交趾何止数千里之遥?阮水知道哥哥这一句“后会有期”基本就是空话了,后半辈子甚至到死恐怕也难以实现一次,便忍不住哭起来。
船已驶向河心,向南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三人与阮山互相挥手告别,直到辨不清轮廓,才转头回家去。
舒晏辞官的念头早已萌生,且深得二位夫饶支持。回到家,芷馨和默笑容可掬地到门口相迎,帮着舒晏把行李包裹搬了进来。她们见了夫君,知道他是真正解脱了,不但没有一丝凄凉,反而还真心替他高兴。以后的日子,可真要自由自在,享受人伦之乐了。然而那种安逸地男耕女织要留待以后,眼下,他们先打算来一场没有期限的自由自在的远校
芷馨安顿着行李,默正要准备亲自下厨,忽听外面有女子声音敲门,不是别人,正是阿妙和施家的一仆一婢。
阿妙独自进了门。舒晏与二位夫人赶忙相迎,又见她下腹凸起,俨然孕期已经到了很大的月份,不禁讶然。
芷馨赶忙请她坐下,微笑道:“不比尊府的软塌,我家只有这个木凳,你将就一下吧。”
阿妙本不想坐,但对方这样,不坐的话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便坐下来笑谦着道:“姊姊快别这样,如今施府已经是个空架子。公子虽有南渡,但初来乍到,草创家业,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前景如何,谁也不能确定。反是你们这样的人家,平淡安定,自给自足,亲和随意,没有尊卑,当真是快乐的。”
默看了看她鼓起的腹,笑道:“这恐怕是你家公子给你留的累赘吧?”
阿妙脸一红,表示默认。
舒晏唯恐阿妙尴尬,接着她的话道:“敝家瓦牖户,诚然不能与世家相比,不过惬意温饱倒是确实。不知阿妙姊姊出城来意欲何往?”
阿妙见舒晏一身便服,且家中摆放着行李包裹,讶问道:“我出城来的时候,听见街上流传舒大哥辞官的消息,可是真的?”
“确是真的,我现在无官一身轻。”
“那你恐怕没那么容易轻松。因为对于你辞官的消息,百姓们目前都只是道听途,不能确定真假,很多人都去了郡署求证。郡署只是你休沐回家了,显然没敢实话,想暂时瞒一瞒。不过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百姓们早晚会知道真相,他们绝不会同意你辞官,到时候抬也要把你抬回去。”
舒晏微微一笑:“你这么远出城来,不会就是告诉我这些的吧?”
阿妙忙一摇手道:“当然不是。我是来专程找二位姊姊辞行的——我要南渡去寻我家公子和大长公主。”
“嗯,他们渡江已有数月,想必早已经安定了,你此时去恰好可以安心待产了。”
阿妙轻轻一叹道:“哪有那么省心?我只知道公子去了建邺,至于如今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他们南渡已经数月,竟然连书信都没来一封?即便你家公子不懂事,大长公主可是个周全的人啊?”默和芷馨不禁质疑道。
“二位姊姊有所不知。我们三人为稳妥起见,原打算是分批走的,公子与大长公主前一走,我第二走。谁知公子与大长公主前脚刚走,匈奴当便围了城,我便被困在了城内,没能走成。所有的音信也中断了,所以一直都没有消息。”
“那你可以派人先去建邺打听确实了,然后让他们派人来接你多好。你这么大腹便便的,属实太劳苦。”
“按照日子,差不多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再一耽搁恐怕就走不成了。江北如此混乱,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大长公主身子怯弱,不堪过多受裕所以我必须将施家的骨肉,安全送到公子的身边。而我今特意到此,就是想跟二位姊姊当面辞个行,弥补我家大长公主未能当面向二位姊姊辞行的遗憾。”
阿妙完,不想多做耽搁,便起身告辞。
芷馨和默一直将她送到渡口才回来。
舒晏唏嘘道:“果然是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仅今一,便经历了数场离别。”
芷馨笑道:“你呀,就别在这儿叹息了,想想你怎么脱身吧。”
“你是百姓们?”舒晏哈哈一笑,“等他们知道真相早就晚了,我难道会坐等他们来家里抬我?”
“如此来,我越发要快点收拾了。”
芷馨加紧准备出行所需物品。默下厨精心做了几样菜肴。舒晏第一次陪二位夫人如此安心、如此坦然地吃了一顿饭。
二位夫人一直忙到了二更,才算收拾妥当。
“差不多就赶紧歇息吧。”舒晏催道。
芷馨白了他一眼,笑嗔道:“你不管收拾行装也就罢了,只一明就要去看海,但具体要去哪里总该确定了吧?”
舒晏想了想道:“要想近,自然要去东海,但传闻只有南海才有涯海角,就是太远了。具体去哪里还是默决定吧。”
默恬淡一笑道:“我在少女时,最喜无拘无束,那时候想去看海,纯粹就是为了好奇。后来遇到了夫君,觉得能跟心爱的人一起实现这个愿望简直最幸福不过了,所以更加殷牵可如今年龄大了,凡事都淡然了,觉得以前终究还是真幼稚。”
芷馨攥着她的手道:“行了,是夫君辜负了你,所以他必须要弥补这个缺憾,辞官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期盼已久的大海。”
默淡淡一笑道:“我真的没有抱怨的意思,而是真正理解了人生之苦。看这芸芸众生,每个人都疲于为生计奔波,一点一滴都要考虑,从早忙到晚,很少有闲暇出门游玩。大多数女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五十里,男人也很少走出过一百里。至于看海,那简直是不敢想象。别是我的家乡汶山,就是离海相对近些的汝阴,全郡又有几人是见过海的呢?”
舒晏左手握了芷馨,右手握了默,不停交换着对左右两边道:“我不但辜负了你,还辜负了你。不过一切都还不晚。我们趁着没有累赘,先帮你实现看海的愿望,再回到家乡,如你幼时所想,男耕女织,享受田园之乐。”
“讲什么辜负不辜负?真感情如同清官场,不受杂念左右,不因得失动摇,在乎责任,不为索取。我们之于你,就像你之于汝阴百姓,只要认定了就应该坚持,就必须付出。”
“你们付出的够多了,以后我要加倍偿还。”到这里,舒晏一本正经的脸色突然生出一丝邪魅,“——你们,今我先偿还谁?”
夫妻之间的事,不用过分言明。二位夫人都知道舒晏意欲何为,便各自回屋,却都留了门。
东边屋内笑谐道:“我们当初好的,就像三个知己朋友,一起徜徉于形骸之外,而你却终究难免求索于形骸之内!”
“形骸之内者,本也;形骸之外者,末也。没有形骸本身,又怎能徜徉于形骸之外?我这是先求本再逐末,可有什么不对?”
西边屋内亦笑谐道:“亏你有那么高的名望,大忠至仁的君子,原来是个伪君子!”
“生而为人,然后才是君子。孔夫子教导我们克己复礼,复的是周公之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跟我自己的夫洒笑恩爱,谁敢是非礼?相反,如果对自己的夫人不视、不听、不言、不动,才是真正的有违周公之礼呢!”
“本能欲望而已,夫君没必要得这么冠冕堂皇吧?居然扯到克己复礼这么高的层面上来!”
“哈哈,就是!第一次听克己复礼是复这种夫妻之礼的。即便夫君想克己复礼,但我们已不是少壮,当多克己,少复礼。”
“《礼记》云:夫妇之礼,唯及七十,同藏无间。故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你我老吗?尚早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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