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一章华林雅会葫芦笙停止,大象“母子”正绕至场中央,停下了脚步。阮山用手指分别堵起各竹管的孔口,只放开最长的一根,“呜”的一声长音,真假二象听闻,齐刷刷转过头,面向皇上。又放开第二根竹管的孔口,“母子两象”则双双将前蹄抬起,仅用后蹄着地,抬起的两前蹄交叠在一起,犹似作揖状。司马炎一见,连大象都知道给自己行礼,高兴非常。紧接着,又放开第三根竹管,象蹄落地,顺势整个身子也匍匐下去,象鼻贴地,做五体投地状。这两个动作对于其它动物来说,实属平常,简单得很,但对于身材笨重的大象来说,却属高难度了,不经训练,是绝对做不来的。
施惠见状,忙高声叫道:“我主神威赫赫,如此巨无霸神兽都被我主震慑得服服帖帖,可见我主真乃真命天子也。”
诸臣当然知趣,学着大象的样子,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小默一拉舒晏,也跪了下去。司马炎手拂须髯,哈哈大笑,连声叫“平身”。
阮山放开第四根竹管,原是让大象起身之令。没想到只有“小象”站起身来,大象却纹丝未动。
小默吓一跳,捅了捅身边的舒晏,道:“坏了,舒大哥,关键时刻要砸锅,象弟怎么不起来了呢?”
舒晏却笑眯眯,没有半点惊慌之色,“你瞧好吧。”
小默这才知道肯定是另有玄机。只见“小象”用长鼻子在大象一侧的躯身上来回甩动,之后又绕到另一侧,也是刷刷点点。完成之后,阮山放开第五根竹管,大象这才起身,并转了一圈。
人们这才看见,原来“小象”在大象身躯两侧披着的锦缎上分别写了四个大字:“晋世永昌”、“国祚万年”。
又是一片朝贺之声。司马炎高兴得合不拢嘴。表演结束,立刻下旨赐赏。
“真是神奇诶,水妹藏在这身‘象皮囊’内是怎么样的姿势,那根象鼻是手臂吗?怎么写字的呢?”小默好奇地问舒晏。
“你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舒晏偷偷地将内中的秘密告诉小默。
原来,人扮演狮象之类,要像动物一样,四蹄着地。可这样,对于人来讲就意味着手脚同时着地,而腿长臂短,非常不便,所以大多情况下都是用两个人扮演的。但此次需要扮演的是吃奶小象,且现找一个能默契配合的人也不容易,于是只能由水妹一人完成。为了解决四蹄行走的问题,舒晏想了一个法子。水妹的双腿还作为小象的后腿,双手则各绑一根木杖,作为前腿。躬下身子,套上假象皮囊,口中衔着一根大长毛笔,套在象鼻内,只将笔端露出,用牙咬着笔杆写字。
小默听了舒晏的叙述,不由地赞叹:“原来如此。水妹果然伶俐。”
两个人说话之时,群臣已经拥护着皇上回到了大殿之上安坐。传馔宦官也已经排好队,准备进献。
舒晏见捧盘内不是盘碟,而是一个大葫芦,就笑道:“这个我猜到了,里面一定是酒无疑了。”
小默怪道:“怎么非得是酒呢?”
“葫芦除了装酒,还能做什么?难道吃葫芦瓤不成?”
“看见葫芦就吃葫芦瓤啊?你说的是什么呀,那还有点创意吗?不过,要说是酒嘛,还贴了点题。”
舒晏委屈道:“前些时咱两个见面,你把我的曲目安排全都了解去了,轮到我问你时,你一点也不肯透露,还怪我猜不到。”
小默“扑哧”一笑,道:“我这不是想给你留个悬念吗?其实我这道肴馔名叫葫芦醉虾。”
“葫芦醉虾?用锅煮完之后,再装进葫芦里用酒泡吗?”
“庸俗是不是?用锅煮算什么?只用葫芦!葫芦里面事先放入了酒和味料,把活虾洗净,不经任何烹饪,直接放进葫芦里,盖上葫芦盖子。起初你会听见虾在酒里上下跳跃,犹如刚饮酒的兴奋,直到后来慢慢地没了声音,就这样闷它两个时辰,酒、料汁的味道就完全浸入虾的体内,简直不能再鲜!”
“这种生吃的方式,恐怕大家不怎么能适应吧?”
“你再看呢。”
舒晏起初见大家不怎么踊跃下箸,及至转眼再看时,却都彼此争个精光。
“这种做法,光凭鼻子是闻不出多少香气的,主要得凭口感,别看它未经加热烹煮,可那种口感却是任凭怎样的熟虾也比拟不了的。”
“这些虾儿,到头来也体验了一下醉生梦死的感觉。”
“不管醉生梦死还是醉死梦生,总比下油锅强多了。”
这时宴饮已经进入高潮,八音之属也只剩下最后一个丝属了。舒晏安排的下一个曲目乃是传统雅乐《鹿鸣》。此曲是历代宫廷宴饮的保留曲目,从不曾缺失。为其配合的乐器也是八音之中最能代表中华传统乐器特色的琴。琴分多种,有五弦、七弦乃至十多弦。琴之音色最丰富:可以委曲婉转;可以明快悠扬;若其曲调趋缓,闻者随之身心放松,而当其缓极,疑琴弦之断,又使人忘却呼吸;反之,曲调趋急,闻者随之身心明快,而当其急极,如珠落玉盘,让人心血澎湃。弹者的喜怒哀乐,或心情舒旷,或积郁于胸,或静如止水,或乱如山崩,全都可以通过指尖拨弄出来。当然,今日的曲调全然没有这些起伏变化,全曲就一个风格——宴享。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及至登上台去,小默才发现此曲的乐师舞伎全都是广袖褒衣、高冠丝履,一派文雅气质的白面公子,迥然不同于前几曲的那些乐师伎人。
“舒大哥,这些人虽然不苟言笑,动作僵直,犹如木偶一般,却另有一番意思呢。”
舒晏笑道:“那是自然,这是真正的雅乐。以前几曲,即便再受欢迎,也只能算散乐,甚至百戏。舞雅乐者才算真正的乐人,舞散乐的充其量只能称作伎人。”
小默吐吐舌:“他们同处宫廷之中,还有这样的区别呢?”
“乐师舞师们虽然同处宫廷乐坊之中,却分别另处,各有统辖之所,平时是没有交集的。”
“啧啧啧。对你们华人真是无语。同时登台,同样演出,却分高低贵贱。”
“这有什么办法?等级不是在此时此地因表演不同曲目而决定的,而是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就确定了。能够有资格舞雅乐之人,要具备相应资格:必须是六百石以上、二千石以下的官员之子,且身材面貌俱佳、年龄在十二到三十岁之间。那些出身低微之人,是没有资格加入这个行列的。”
“为什么圈定六百石到两千石之间,那么家世两千石以上的呢?”
舒晏哼了哼:“两千石以上的大多都是世家,世家子弟怎么会去做乐人呢?”
“两千石以上的不屑于,六百石以下的没资格,单单从乐舞上面就分了这么多等级!”
“分多少等级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这支曲子已演了多半,你且说说拿什么肴馔来跟我的琴曲相配?我实在想不出,丝线跟做食馔能扯上什么关系!”
“谅谁也想不出,且让你看看吧。”小默一拍手,侍者端上来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一条鱼。与众不同的是,这条鱼不是平放在盘子里,而是用一根丝线悬空挂在支架上面,鱼尾亦用丝线固定。
舒晏看了,却不明所以:“造型很别致,是个什么名堂?”
“此肴馔名叫冰丝雪鲢,亦可称作坐吃鱼立。”
“何谓冰丝雪鲢?”
“雪鲢乃是一种稀有鱼类,长相、大小均似鲢鱼,只是通体洁白似雪,肉质细嫩非常,所以称雪鲢。这种鱼虽然口味极佳,但却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大河水底,不易捕捞。只有到了冬季才会游到水面。除此之外,此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经接触铁器、陶器,通体雪白就会变黑,而且口感也会大打折扣。”
“原来还有这般矫情的鱼类,不过怎么又叫‘坐吃渔利’呢?”
“这就是此道肴馔的妙处所在了。既然它这么矫情,我就索性不让它接触任何铁陶器具。捕捞的时候,不用网,只是凿开一孔冰面,用一根绑有倒棘的冰丝垂钓。钓上来之后,不放进盆里,依旧用丝线吊着,直接去鳞,扒脏,然后放进冰窟中加料腌制一日,需要做的时候拿出来,用滚油从头至尾浇七七四十九次成熟,此时鱼肉已如蒜瓣样,鱼皮还只蒜皮一样薄薄一层,再从鱼嘴处缓缓浇上调好的汤汁,就算完成。整个过程不但不接触任何金属、陶器,而且从它离开冰面被钓上来的那刻起,直到最后端上食案为止,全都不改姿势,一直保持这种直立的状态,所以叫做鱼立。”
“哦,原来是此‘鱼立’,而非彼‘渔利’,可又何来坐吃呢?”
小默还没回答,就见比玉打着饱嗝,离席走来,道:“舒大教习,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个也领会不到?‘鱼立’就是鱼立着等人吃,‘坐吃’就是人坐着吃鱼,所以叫做坐吃鱼立。”
比玉之所以离席,是因为八属的食乐配已经进行完毕,接下来马上就是四夷献乐的环节了。宇文袭跟他约定好了,必须在四方使节们向皇上祝酒之前,把两个人的身份互换回来。要不然,耽误了祝酒大事,丢了本部族的脸面可不得了。
小默看着比玉那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样子,愤愤地道:“你当然懂了,因为坐吃的是你,被渔利的是我们,我舒大哥当然猜不到!”
比玉懵懵的:“怎么两个坐吃鱼立?”
“刚才还装聪明,现在怎么装糊涂了?我舒大哥一个人把你们两个人的重担都担下来了。而你呢,不光不替他分忧,还连带着坐享了我们两个人的成就,这不是坐吃渔利是什么?”
比玉今日痛快地饱尝了小默的新鲜厨艺,心理满足得很,即便被小默奚落几句,他也全然不在乎,涎着脸嘻嘻笑着,走出殿去寻找宇文袭。
从鸡鸣时分开始准备,到八轮食乐配完美收尾,元正大会已经进行了几个时辰了。司马炎近日身体每况愈下,此刻更觉体力不支,便让群臣继续享乐,自己到偏殿稍事休息。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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