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刚说到这里,邱国相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邱国相对舒晏笑了笑,“舒小郎,你就不要谦虚了,你们舒家在汝阴,虽不是豪门望族,却也是世代君子,令祖舒老博士德高望重,令尊满腹经纶,立志耕读,却又胸怀百姓,为了咱们汝阴百姓免受洪水肆虐,带领大家自发护堤,不幸和令堂双双捐躯,而你的事迹以前我也不只一次听说过。”
“以前的是以前的,国相你知道以前的,但你不一定知道现在的,说起来更加难得,舒老博士死的那天,舒家庄有个姓韩的人家,跟晏儿家关系不错,那天也死了人,可那家本来就穷,又只剩下一个小孩子,面对丧事,那家的本家亲友们都不肯拿出钱来,而舒晏却把自己家所有的钱拿出来,一分为二,两家各用一半。事后,这韩家想还钱,可是韩家这小孩子却一文钱也拿不出,晏儿呢,不光不要他还钱,还白白养了那小孩子三年,教那孩子读书,培养那孩子成人,两个人在家里粗衣粗饭,安安分分地守了三年孝……”
邱国相道:“这倒真是难得,今之世人,不管是豪门的公子还是市井的百姓,能为父母守孝三年的都不多见,何况是为祖父了。你这小小年纪,正是活泼不安分的时候,这三年来,你受得住这种清苦,不为外界所动吗?”
舒晏笑回:“国相岂不闻颜回有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平日里都可以那样清心寡欲,我自然不敢比肩颜回,但我为祖父守三年孝,总该受得来的!”
“话虽如此,能做到的却不多啊。不过,你最令我欣赏的,还不是你对令祖是如何的孝,而是你把你家的谢老苍头当成自己亲祖父来供养、送终,这——是自古至今都未听说过的,如今朝廷德运昌隆,欲以仁孝治天下,陛下责令各郡国,今年选拔孝廉就要突出‘仁孝’二字。舒小郎你才华横溢,仁孝突出,所以这次咱们汝阴的孝廉,我必须要推举你了!”
“举我为孝廉?”舒晏口中虽这样反问,但刚才经过这几番话,心里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心里完全没有这个准备。
夏亭长忙道:“对啊,傻孩子,不是你还有谁啊,连刺史公都要举你呢!”
夏亭长知道今年又要举孝廉了,而今年晏儿的年龄也够了,于是他就天天盼着舒晏守孝期满,因为他知道,不过守孝期,舒晏是绝不会答应应举的。这不,舒晏才过了守孝期,夏亭长就跑来邱国相处举荐他。其实即便他不来,邱国相也会去请舒晏的,因为舒晏的名声早就把他的耳朵磨破了,不仅如此,就连州刺史公都亲自向邱国相提起过“汝郡有个舒晏,如何如何好,应该举荐”等语。
舒晏想,我说夏亭长风风火火的急着拽我来这里干嘛呢,自打进门起就不离这个话题,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第一反应就是像三年前一样不答应应举。因为现在的仕进之路都是由豪门贵族掌握着,寒门庶族的人进入仕途,就要看尽他们的脸色,受尽他们的歧视,我祖父之所以回乡,不光是因为不满司马氏篡位夺权,也不乏这方面的原因。他有心拒绝,但忽又想起祖父和谢公公临终前的嘱咐,回念自己既学得满腹经纶,确实不应该跟随自己埋没乡野,而是应该胸怀天下百姓。如果到时候真的不能施展抱负,隐于朝也不能,那时候再隐于野也不迟。
虽拿定主意,他也未免再谦虚一句:“国相,草民我年未弱冠,才疏学浅,何德何能当此重名?恐怕到时不得朝廷之意,辜负了国相的栽培事小,连累了国相事大啊。”
邱国相摇头笑道:“被举之人不合格,举主就要受连累,这是朝廷规矩,我焉能不知道?只是我对你大大的放心,我汝阴郡就指望着你增光添彩呢,你就不要再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是不给全郡百姓的面子了。这样吧,诸孝廉离进京策试还有一段时间,刚好我这里缺个文学掾,明天你就先来给我做文学掾吧。”
舒晏听后刚想答应,可又想起一件事来:“咱们汝阴现在并不是普通的郡,而是封国,你是不是先请示一下汝阴王的意思?”
“哈哈哈,舒郎,你哪知道,咱们的汝阴王今年才九岁,这个封地只不过是应一个名而已,他哪里会管这些事,他和他的母亲诸姬妃子只管享受本郡的租税,其他事一概不管,所以在这里我完全掌太守之任,可以做得了主的。”
舒晏不再推辞,谢过邱国相,跟夏亭长两个人回去了。回到家,舒晏就将家里收拾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屋里不过几件旧衣服,几串五铢钱,一点粮食而已。舒晏收拾已毕,就去本家长辈及各亲友处拜别,众人都为舒晏感到高兴,说他是众望所归,早该如此的。之后他来到若馨家,不免对若馨叮嘱一番,无非就是不要荒废学业,荒芜了田地之类的。
最后,他进了邻居舒小六家,舒小六将他让进屋。舒晏对舒小六说:“六叔,麻烦你一件事。”
“唔,什么事?”
“麻烦你,帮我照料一下家里。”
“嗯,你怎么,要出远门啊?”
“不是出远门,是郡里邱国相要举我为孝廉,我明天就要去郡里做文学掾了。”
舒小六并不知道文学掾是个什么东西,但却知道孝廉,那可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美名,当了孝廉,就离做官不远了,他忙拉住舒晏的手说道:“晏儿,哦不,贤侄,我说今天夏亭长急急的叫你去做什么呢,原来是为这事。我就说嘛,你家世代美名,从小我就看你与众不同,比你父亲更胜百倍,今日果然成真,为咱们舒家光宗耀祖,连我都跟着有光。”
舒晏笑道:“六叔,孝廉是孝廉,不一定会做多大官的。”
“你不是已经做什么文学掾了吗?”
“文学掾不过是郡里的一个小吏,算不得什么大官。”
“我不懂那些,总之,你进了郡里,就算入了仕途,与我们这些草民就不一样了。”这时,舒小六的两个儿子大奴、二奴跑进来,舒小六对着他们说道,“快给你们哥哥行礼。”
两个孩子道:“我们跟他天天见面的,还行什么礼?”
“两个混帐东西!”
“对,弟弟们说得没错,自家兄弟,天天见面的,行什么礼?”舒晏见这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痞里痞气的,就问,“弟弟们读什么书?”
舒小六道:“读什么书?哪有钱让他们念书!天天在外面瞎跑,不学好。”
舒晏平日也素知这两个孩子行为不端,庄里像这样的孩子太多,像若馨那样读书的孩子反而太少,舒晏一时劝慰不得,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
“六叔,我家的那几十亩田地也交给你吧,每年的收成,还可以给你们补贴补贴家用。”
“那怎么行?你这五年来,费了这么多辛苦,好不容易盼着树大了些,可以有收成了,却让我捡现成的!”
“没关系的,你家人多,花销大,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再说了,我在郡里做小吏,得些俸禄就够我自己花销了。”
舒小六答应着,舒晏辞别出来。他站在自家院中,环顾一周,相比屋里,院中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窗前的两株花令他挂念不下。这两株花草开得正盛,一株粉红妖娆,一株浅蓝幽静。舒晏并不是喜欢花草的人,可是这两株花他却养了三年了,每日精心呵护,每年春季花开时节,他跟着欢喜,花败的时节,他就跟着悲伤。在这一千多个日夜中,每遇心中苦闷、寂寥、思念,记不得有多少次都对着这两株花默默细语,诉道衷肠。这两株花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上巳节,芷馨临别前采给他的那两株花,一株是芍药,一株是兰草。
“唉,你走了三年了,若不然,现在你我都已成年,应该正是‘执子之手’之时……。你曾经说‘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可是我们生没能同室,就连死我都找不到你……连死则同穴都不能够。”
今晚正是月中,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把两株花映照得更加娇媚。舒晏在这朦朦胧胧中,发现眼前的这株芍药突然变成了芷馨,模模糊糊的对他说:“晏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们的约定,不会变的,我是你的妻子哦!”
细风吹过,阵阵幽香沁进鼻息。舒晏一怔神,原来是幻觉,花依旧是花,哪里有芷馨的影子。在这花前月下,舒晏默默地站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割舍不下,决定明天将这两株花带走。
第二天,舒晏早早起来,先在祖父、父母、谢公公等人的灵位前上了香,摆了些果品,然后默默祷告着:祖父,谢公公,父亲,母亲,不肖子孙在此禀告你们在天之灵。晏儿如今被举为孝廉了。阿翁、阿母,你们二老虽然从未对我有过这样的期盼,但我知道,你们心里跟祖父还有谢公公一样,也是愿意的,尽管我并非立志于此,可是我既读了这么多书,又有州刺史、郡国相的抬举,总不能辜负汝阴百姓的期望。我们出身庶族的人必定受到士族的人压制,我只为百姓,绝不与豪门的人斗势,也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愿你们在天之灵有知。
祷告完之后,拿起锄头,将那两株花挖下,挖了大大的两坨土,不露一点根须,然后把它们装进布袋,又背上行李,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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