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馨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岸边的岩石上,外衣被解开,屁股朝上,头和脚耷拉着。刚才灌了不少河水,头昏脑胀,耳朵也因为进水而嗡嗡的听不清声音,肚子相当难受,翻涌着,显然是刚才喝了河水,又都吐出来的结果。他仔细辨别了一下时间和方位。太阳刚刚偏西,距离自己落水时间不算久,应该是自己刚刚落水就被人救了上来,而这个地点,正是自己刚刚出发的舒家庄渡口附近。旁边站着两个人,正是自己搭船的那个船东和船工,两个人均敞着怀,外面湿的衣服搭在岩石上晾着。岸边泊着他们的那艘船,船的尾稍被撞掉一大块。
若馨打量了一圈,船和人都在,就是没看见自己的姊姊,他觉得不妙,从岩石上滚下来,问那个船东:“我姊姊呢?”
虽然全身都湿透了,那个船东却依然戴着斗笠:“你醒了,小公子。”
“那官船是谁的?我姊姊呢?”
“那官船向来如此,仗着船大横冲直撞,我们民船稍避不及就会遭殃。不想这次倒霉,被我们遇上了,我们的船被撞坏了是小事,还连累了你们姊弟俩……。”
若馨打断他的话:“那我姊姊呢?”
“翻船的那一刻,我们都落水了,只是我和我的船工经常在大江大浪里混,熟悉水性,落水之后,我们两个人,分别在水中搜救你们两个,我的船工救到了你,可是你姊姊——我们搜遍了周围水域,也没见到影子……”
“那她被冲到哪里了?”
“小公子,你节哀,这么急的河水……绝无生还希望了。”
一听说姊姊没有救上来,若馨吓得大哭,“扑通”一声给那两个人跪下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去救救我姊姊吧……”
“小公子,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离你家不远,快回家吧,我们也要回去修船了。”说完,两个人摇着那艘破船向北划去。
一个小孩子面对如此变故,脑袋里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二人离去。他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好不容易挨到家。她母亲见他回来了,还弄得这副样子,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姊姊呢?”
若馨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跟他母亲说了,刘氏一听,芷馨翻船淹死了,当时就晕了过去。若馨更吓坏了,忙把他母亲驾到床上,并不停的呼唤,可刚刚醒转过来,又晕厥过去。若馨一看不行,赶忙去叫舒晏。
舒晏正在屋里跟他祖父讨论《尚书》,突然看见若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身的狼狈样,惊讶地问:“若馨,你这是……”
“晏哥,我们坐的船翻了,我姊姊没救上来……”
舒晏一听,脑袋翁的一声,好悬没晕倒,他扶住床沿,手里的书“啪”一下掉在地上,“什么?你姊姊她——”
“晏哥,详细情况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先去替我阿母找医匠吧,我阿母刚刚听见我姊姊落水淹死了,马上就晕过去了,我要回家看着我阿母。”若馨说完,扭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说,“快点快点。”
舒晏大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不能动弹。舒博士提醒道:“晏儿,还愣着干什么,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救人要紧,快去替你韩伯母找医匠!”
舒博士刚才的忧郁情绪还没过去,突然听见这个悲痛的消息,更增加了哀伤,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起打击,他脸色蜡黄,呼吸加重,但他还是没忘提醒舒晏。
舒晏强打精神,对,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先给韩伯母找医匠去。
“阿公,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快去!”舒博士喘着粗气说道。
舒晏一路小跑着,把刘医匠请到若馨家。
刘医匠诊了脉,又问了刘氏起病缘由,若馨把经过大概一说。刘医匠摇了摇头。若馨忙问:“我阿母怎么样?”
“你阿母这个病,当初就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得,因哀悲动中者,竭绝而失生。那时你还小,我跟你姊姊说过,你母亲最忌大喜大悲。如果你母亲能安心静养,不受刺激,准保安然无事。如果受到巨大刺激,过喜过悲,病就会深入心肺,恐怕已无力回天。”
若馨听完,“扑通”跪倒,哭道:“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刘医匠摇摇头:“无力回天,如果你实在不死心,就按以前的那个应急的方子去抓一副药,但那也只是徒劳。”
舒晏送走了刘医匠,对若馨说:“你在这里看着照顾韩伯母,你把方子给我,我去抓药。”
若馨找到方子,舒晏接过来,去生药铺抓了一副药回来。舒晏看见他家的砂锅、小灶,包括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禁又想起芷馨来,啪嗒啪嗒地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自己动手熬药。这砂锅、药杵、小灶,每一处都有芷馨的影子,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芷馨就在身边,并且说“谢谢你晏哥,帮忙照顾我母亲。”
若馨看见,也忍不住哭起来,因为以前,给母亲熬药都是姊姊的事,如今姊姊却不在了……。
舒晏熬好药,若馨端过来,想喂她母亲喝。他轻声唤道:“阿母,喝点药吧。”
刘氏没有任何反应,若馨吓一跳,明明刚才呼唤“阿母”的时候,还有轻微的回应的,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呢?他一摸母亲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温度,又用手摸了摸她的脉搏,没有任何跳动的迹象。舒晏一看不好,赶忙将刘氏的眼皮扒开,发现她的眼孔已经放大,再一探呼吸也已经没有了。
“若馨,韩伯母她……已经走了。”
“不可能,我阿母还有救!”若馨也已经猜到了,只是他还不甘心,抱着她母亲的头狠命的叫着:“阿母,阿母,你醒醒啊,姊姊刚走,怎么你也……,你们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舒晏劝道:“若馨,叫也没用了,快准备后事吧!”
若馨不理,只顾着哭。他毕竟还小,一天之中遇到这么多挫折,接连失去两个亲人,怎么承受得住。
舒晏一看若馨这样,也没有办法,但是后事必须抓紧时间办啊。他这么小,又哭成这样,只好自己先替他去张罗着。舒晏跑去叫了韩家的亲人,及左右邻居,大家人到齐了,七手八脚的帮着忙活着。但是帮忙归帮忙,凡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若馨的亲戚家大多数也跟他家一样,都是穷人,都拿不出钱来。即便是有的能拿出钱来的,因为韩家本来就穷,如今又看见他家当家的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孩子,谁会把钱借给他?不光是不借,有的人甚至还说起舒晏的闲话来。舒晏一看众人拿不出钱来,只好自己就跑到自己家中去拿钱。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脚刚迈进屋,就焦急地对他祖父说道:“阿公,韩伯母去世了。若馨只顾哭,什么事都不理,我先从咱家拿点钱给他家办事。”他没听见他阿公说话,黑暗中,只听见床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舒晏觉得不对劲,赶忙找火石把灯点亮,拿到床上一照,发现他阿公脸色灰白,张着嘴巴,吃力地喘着气,眼睛看着舒晏,手想抬起来,可就是抬不高。
舒晏赶忙攥住舒博士的手:“阿公,你这是怎么了?”
老博士用虚弱的气息:“晏……儿”
舒晏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握着的那只手已经不会做任何动作:“阿公,你怎么了?”
“你……你……要……”
舒晏知道,阿公这是要不行了,在交代后事,他把耳朵贴近一些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
“要……孝……廉……”舒博士用最后的力气蹦出几个字,说完就用没有任何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舒晏,只等舒晏点头。
“要孝廉。”舒晏攥着那只手,含泪点点头。没有片刻工夫,舒博士便撒手而去了。好在舒家人多,大伙儿都到齐了,帮着舒晏料理丧事。这一切都转变得太快,名重乡里的舒韩两家在一天之内就没了三个人,只剩下两个孤儿。这消息立刻就传开了,很快就传到夏亭长的耳朵里,夏亭长连夜赶来帮忙处理后事。舒晏想起若馨家还没钱办事,有心亲自去送钱,只是家里就自己一个人,还身穿重孝,走不开了,他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分做两份,一份留着自己家用,一份就委托夏亭长给若馨家送去。
夏亭长接过钱,掂了掂,差不多一样多。旁边舒小六看见了,对舒晏说:“晏儿,你家和韩家关系好,你家以前处处帮助韩家本无可厚非,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家本来就穷,这两年,韩家媳妇有病,又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小孩子,他拿什么还你?况且你家的钱也不多,穷人家办个丧事都要去小半个家当。最主要的是韩家女娃又没了……,现在你还帮他家,你到底图什么?”
“六叔,你以为我以前帮韩家就是为了芷馨或者是另有所图吗?古语云,君子坦荡荡,我父亲和我帮助别人,从没想过要任何回报。”
舒小六颇为不解:“这个傻孩子,你两家再好,也终究是两家,韩家的至亲都不敢借钱给他,你又是何苦!”
夏亭长手拿着钱,不住点头道:“晏儿说得对,小六说得也不无道理,晏儿,要不这钱,你自己多留点,给他三成……”
“夏亭长、六叔,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舒晏按住夏亭长的手,“我听我父亲说过,当初我和芷馨同日出生,要同日办满月酒,可是在全汝阴城都买不到酒肉,我父亲想方设法才弄到了一点点,自己家里用还不够,可我父亲还是分给了他们家。现在,我们两家同一天死了人,这对于穷人家来讲就是天大的事,只要我舒晏能拿出钱来,我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家用草席裹尸!如果不这样的话,不但对不起韩伯父、韩伯母,更对不起芷馨,就连我的死去的父母都不会原谅我的。”
夏亭长知道劝不动舒晏,就把钱拿到韩家去,这也正是他愿意看见的结果。
不大一会,就见舒小六的两个小儿子大奴和二奴从外面探头探脑地进来,大声对舒小六等人说道:“我们刚才在外面听见韩家的族人说了。”
“说什么?”舒小六问。
“说我晏哥欺负韩家无人,拿走了他家的钱。此刻又装模作样地拿钱给他们。”
舒小六听罢气道:“韩家人真是太没良心,他家孤儿寡母的这些年吃了晏儿多少照顾,反问他们自家宗族,都做过什么?”舒小六越说越生气,又质问两个儿子道:“你们有没有替你们的晏哥争辩争辩?”
大奴、二奴互相望了望,低着头道:“我们又不能作证不是晏哥拿的,怎么替他争辩?”
舒小六劈头斥道:“有目共睹的,只要不瞎!还要怎么做证?”
舒晏忙劝解道:“两个弟弟还小,他们还不懂得为我辩解呢。再者说,清者自清,我也不惧别人说什么。眼下我们两家正事还顾不过来,哪顾得及那些流言蜚语呢?”
大家见舒晏这么坦荡,觉得不无道理,更对这个少年敬佩了一分。
在夏亭长和众人的帮助下,舒韩两家顺利的办好了丧事,两家用的一样的棺材,所有其他花销也都是一样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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