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五、臣,死不奉诏

  屋外秋风瑟瑟。

  书斋内有四只瑞兽暖炉,分布在四角,使整个书斋温暖如春。

  离闲一家人间的气氛,亦是其乐融融。

  原因,自然是即将到来的洛阳圣旨。

  趁着欧阳戎安静喝茶,离闲又将密信上的消息仔细讲了讲。

  女帝卫昭已经下令,离闲依旧为江南督造使,督造东林大佛。

  江州长史欧阳戎依旧担任离闲副手。

  而且还加封给他一个江南督造左副使的官职,继续全权“辅佐”离闲,建造星子坊的新东林大佛。

  至于林诚,加封为江南督造右副使,一起协助新东林大佛的建造。

  所以,除去名义上的江南督造使离闲,真正主事的是欧阳戎与林诚。

  但是在大周朝,左比右大,因此林诚又比欧阳戎低上一头。

  属于欧阳戎的副手。

  此外,容真继续作为监察使,保证女帝命令的贯彻。

  这一番安排下来。

  也难怪离闲刚刚语气欣慰庆幸。

  确实说的没错,浔阳城内的权力结构几乎没有挪动,除了一个横插进来、几乎无足轻重的副使林诚外。

  年初以来,欧阳戎与离闲就是靠着这一套组合拳,架空王冷然的刺史权力的。

  当然,硬要说,林诚的上书对东林大佛产生了什么影响,肯定还是有的。

  那位卫氏女帝还是青睐了林诚的“完美方案”。

  不过,又尽力不去破坏浔阳城内的权力结构。

  算是一个折中方案。

  离闲等人看样子皆无异议。

  欧阳戎环视一圈书斋,目光从离闲、韦眉等人脸庞上一一扫过。

  他没有说话。

  亦无任何表态之举。

  原本缓和轻松的屋内气氛,顿时寂静下来。

  离闲一家子全部失声,一旁的顺伯小心翼翼打量起自家主子与欧阳公子之间的奇怪氛围。

  离闲温和问道:

  “檀郎有什么……要说的吗?”

  欧阳戎摇摇头,站起身:

  “我知道了,辛苦王爷和洛阳那边的人了。”

  欧阳戎又转头朝欲言又止的谢令姜道:

  “老师他也辛苦了。”

  说完,就走向大门。

  “檀郎。”

  离闲不由喊住。

  “王爷还有何事交代?”

  离闲尴尬笑道:

  “既然如此,那后日迎接洛阳使者……檀郎也要到场下,毕竟有圣旨宣布。”

  欧阳戎安静了会儿,颔首离去。

  看着他修长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书斋内的众人出奇寂静。

  离闲一直挂在脸上的喜庆笑容缓缓收敛。

  韦眉也脸色严肃起来,伸手握住离闲有些冰凉的手掌。

  一直没说话、坐在角落里手捂一只眼睛的离大郎转头,单眼望向离裹儿:

  “阿妹,咱们照你说的缓和气氛,好像没啥用,檀郎看样子还是不开心,他这状态让我瘆得慌,上次见还是龙城那会儿。”

  不久前还表现的无比乐观的离闲与韦眉皆转头,望向出主意的离裹儿。

  谢令姜抿嘴道:

  “我就说大师兄不吃这套,自我安慰没有用的,大师兄最重实际,一个江南督造左副使的官职,在大师兄眼里狗屁不是。”

  离闲揉了揉眉心:

  “那还能怎么办,母皇那边对咱们的态度至少不差,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千万别出现裹儿上次说的那种情况……贤侄女,檀郎那边,你得好好抚慰,欸,本王和眉娘说话好像也不管用……”

  谢令姜摇头:“尽力,但其实,大师兄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众人一时间,唉声叹气起来。

  离裹儿与韦眉几乎同时转头,叮嘱离大郎:

  “你也过去,好好劝劝。”

  “好。”

  离大郎捣头如蒜……

  翌日。

  休沐日结束,欧阳戎照常出门上值。

  路过东市时,又让阿力停马,问了问东市的猪肉价格。

  等来到江州大堂,他遇到了多日不见的林诚,正站在王冷然身边。

  二人空中对视一眼。

  林诚不忘给欧阳戎打一声招呼,后者没理,径自经过其身旁,林诚面色不变。

  此人的再次出现,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很快一天过去,下午快要下值的时候,路过吏舍的欧阳戎,明显感觉到了江州大堂各级官吏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燕六郎脸色凝重,前来禀告一些消息。

  果然,不知是从何处传出,一些关于女帝心意扭转、东林大佛即将换址重建的小道消息正在飞速流传开来。

  不少官吏私下热议,搞的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人凝重、有人看热闹、也有人作壁上观。

  欧阳戎默然走出大门,下值回家。

  在路上遇到了离大郎。

  “檀郎下值了?走走走,咱们去云水阁喝杯茶去。”

  “还去云水阁喝茶呢?”

  欧阳戎转头反问。

  不等离大郎开口,他又轻声问:

  “伱眼睛这是怎么了?”

  离大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青一圈、紫一圈的右眼,用力咳嗽,不过耸拉的乌黑眼皮掩盖不住曾经受到过的暴击。

  “檀郎别问了,摔跤,不小心摔跤的。”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抿嘴说:“活该,以后还去不去星子坊粥棚?”

  “……”

  离大郎一阵尴尬。

  不过能被好友打趣,特别眼下这节骨眼上,他也毫不芥蒂,甚至欣喜若狂。

  “檀郎,父王让我问下,明日去迎接洛阳使者的事情,咱们要不早上一起在王府那边集合……”

  欧阳戎不置可否。

  离大郎讲了好一会儿,快要在槐叶巷下车的时候,欧阳戎才在离大郎眼巴巴的视线下轻轻颔首。

  “好。”

  下车之前,他又丢下一句:“取冰窖的冰块,敷下眼睛。”

  “哦哦。”

  离大郎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

  ……

  是夜。

  欧阳戎和衣入睡。

  秋风吹打窗户,某刻,床榻上的他怀抱被褥,直起身子,在黑暗中左右望了望。

  少顷,欧阳戎穿衣出门。

  他趁着夜色,连夜出城。

  五更时分,欧阳戎来到了双峰尖的浔阳石窟。

  却看见大佛脚下的营地里,依旧热火朝天。

  工人们正在建造悬崖峭壁上的石雕大佛。

  浔阳石窟这里,已经有一的流程了,不需要欧阳戎一直盯着,不过大半夜也不需要干活,一般都是休息,还没到动工的早上。

  欧阳戎看到其中刚好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欧阳戎喊住了黄飞虹与他的工人同伴们:

  “黄大哥,工程很急吗,怎么大晚上的不让回去睡觉?”

  他皱眉,准备追责今夜负责的工头。

  黄飞虹焦急摆手:

  “公子,是我们主动想加班加点的。”

  “为何?”

  黄飞虹脸色为难道:

  “公子,这两日俺们听说……听说朝廷可能取消浔阳石窟这边的营造,俺们担心,是不是此前公子给俺们的待遇太好了,朝廷亏本,而且咱们好像还延期来着,没法如期完成,若是这样,难怪朝廷相公们没几年都要换一次地方……俺们想着,能不能加把劲,早点建好……”

  周围一些劳工皆低下头。

  欧阳戎沉默了。

  黄飞虹似是察觉到些什么,小心翼翼问:

  “公子,所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对不对?”

  欧阳戎不说话,走上前,给他们搭了把手,一起埋头搬运石料。

  黄飞虹等人受宠若惊。

  见他一言不发、埋头帮忙的举措,也不再多问。

  时间接近拂晓,休息时分,欧阳戎准备告辞离开营地,黄飞虹递上一只水袋。

  欧阳戎饮了口水,突然笑着道:

  “其实换个地方造像也没啥大不了的,咱们一起过去,如何,现在有的,去那里也有,不会少的。”

  “真的吗?!”

  黄飞虹惊喜追问:“那还是公子主持吗?”

  “算是吧。”

  “算是?那……”黄飞虹旋即好奇问:“那……朝廷是想换到哪里去?”

  欧阳戎移开了视线,仰头望向即将被朝廷废弃的石雕大佛,抿嘴说:

  “可能是星子坊承天寺附近。”

  黄飞虹好奇神色渐渐转为皱眉不解:

  “怎么是建在城里?记得公子饭桌上和俺说过,当初就是为了不影响浔阳民生,才开辟能顺带治水的双峰尖……现在又建回星子坊,那么挤,能装得下吗,岂不是要拆民舍了,等等,难怪昨日俺又看到那个裴夫人在星子坊笑面走动……公子知道此事吗?”

  “我……”

  不等欧阳戎开口,黄飞虹脸色浮现愤慨之色,语气激动难忍:

  “公子当然知道,公子怎么可能比俺还晚知道,公子是不是也不想迁址,也是被迫的,但、但是想给俺们继续争取福利,让俺们不被新长官裁员失业?”

  欧阳戎万万没料到黄飞虹如此粗中有细,一连串的话语,令他不知如何做答。

  “公子,其他人俺做不了主,但俺是不去的!”

  欧阳戎看见,面前这位只会吃饭睡觉干苦力的络腮胡大汉脸色出奇的正经认真:

  “欧阳公子,你知道当初我们父女二人被裴夫人请去浔阳楼准备当众敬酒架住你、小萱拒绝的时候,是怎么对俺说的吗?”

  “她说了什么?”他怔问。

  “小萱说,咱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面,俺要是答应了裴夫人的条件,她会看不起俺一辈子。所以俺们推拒了裴夫人送的豪宅,哪怕再来一遍也是如此。”

  说完此言,黄飞鸿低头抹了把泛红眼角,匆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小萱昨日寄来的,应该是诚恳请教您一些关于读书的事……公子,小萱最仰慕你了。”

  黄飞虹说完,转身离去。

  留下欧阳戎手握信封,静立原地,直至天际一束金光划破黑幕,他方才低头,看向信封上娟秀倔强的字迹……

  清晨。

  天光放亮,欧阳戎骑马返回了浔阳城。

  他发现今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天空窃蓝。

  《尔雅·释鸟》有曰:秋扈,窃蓝。

  也就是秋天晴空的那一点蓝,与灰黄不剩一丝绿意亮色的深秋大地,形成鲜明对比,瞬间便勾画出了秋阳杲杲晴空万里的韵致。

  也正因为,当大地陷入灰暗荒芜的境地,天地间的这一点蓝是如此的让人印象深刻、心生一些慨然,才被古时贤人记载《尔雅》上。

  欧阳戎骑在马上,目光从头顶的窃蓝上收回,他返回槐叶巷,准备换官服。

  “檀郎怎么才回来!昨晚跑哪去了。”

  槐叶巷宅邸,焦急等待的离大郎惊喜喊道,立马上前,拉着他就要出门,去往浔阳渡口。

  “檀郎,洛阳使者快来了,父王他们先过去了,让檀郎快点过去迎接。

  “听胡公公说,这次出使宣诏的是一位资历很高的老宦官,脾气好像不太好,咱们最好不要迟到,今日好多人都在场,不敢怠慢……”

  “好,先等下。”

  欧阳戎点点头,先回了一趟书房。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揉的皱巴巴、却始终没有拆封查看的少女来信,压在枕头下面。

  紧接着换上了整齐的绯红色官服,转身出门。

  刚登上马车,欧阳戎主动开口问:

  “是不是你阿妹让你过来的,过来劝我别冲动?”

  离大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阿妹叮嘱我转告,让檀郎冷静……”

  “我知道了。”

  欧阳戎用力点头。

  眼下一大早他脱离了往日走神状态、主动搭话的行为,让离大郎高兴起来,至少没有前几日那种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诡异平静了。

  这时,欧阳戎伸手,拍了拍离大郎的肩膀:

  “大郎后面别跟着我了,你等下回去好好盯住王爷,别让他冲动做傻事,知道吗?”

  离大郎一愣:“啊?”

  甚是不解,不等多问,马车已经抵达。

  欧阳戎与离大郎一起走下马车,来到了热闹非凡、人满为患的浔阳渡。

  浔阳王离闲、彩裳女史容真、中使胡夫、谢令姜、燕六郎;

  还有林诚、王冷然、卫少奇的马车等等等等……全都出现在这处繁华渡口。

  半个时辰后,欧阳戎顶着一片秋日十分难得的窃蓝天空,当着渡口所有人的面,对正倨傲念完女帝旨意、低垂眼睑等待他跪地谢恩接旨的苍发宦官平静说:

  “谢主隆恩,臣,死不奉诏。”

  整座浔阳渡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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