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二十余艘挂着各家旗号的船只,在沧沙河镇的港口内停泊,白虎堂的门徒,在码头上巡视,不时抬眼望向镇子中心地带。
镇子上人头攒动,数百撑伞、披蓑衣的江湖儿女,聚集在白虎楼前,看着楼外的擂台,两名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年轻人,正冒着雨手持兵刃激烈交锋。
叮叮~
身着锦袍的白佛宋驰,一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模样,如同老成持重的长辈,在楼前正坐,不时还微微点头。
而身侧就坐的,则是有‘江湖交际花’之称的三绝仙翁广寒麟,此时也在担任裁判,认真观战。
在看了片刻后,瞧见擂台上一人落败,另一人将要砸下的齐眉棍骤停,而后又连忙上前把对手拉起,三绝仙翁不由点头:
“都打红了眼,还记得点到为止的武德,这天南着实和外面不一样。”
宋驰听见这话,不由面露傲色:
“有奉老神仙坐镇,江湖上的年轻人,岂能不知武德侠义。哪像是梁州那鬼地方,宋某在中原、天南行走五十载,见过的孽障,也没梁州一间客栈里的多……”
“唉,梁州那地方向来如此,不过江湖环境差,也不全是坏事。武艺说白了就是杀人技,自幼刀口舔血、如履薄冰的人,只要能杀出来,比寻常江湖人霸道的多,就比如贵门少主,若是出身在天南,还真不一定有现在的凶名……”
“那倒也是……”
……
闲谈之间,又有两名年轻人上台,对着楼外就坐的江湖长辈一礼后,开始切磋。
虽然在场围观的人很多,也有无数年轻人排队,但此地并非是白虎堂和其他门派切磋,而算是江湖选秀。
天南因为有奉官城这天下第一人存在,又不被朝廷管控,是南北两朝的江湖圣地。
世间武人来了这里,目的都是为了精进武艺、扬名立万,有朝一日能走到奉官城的面前。
但奉官城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见,有个宗师门槛,为此大部分来天南的年轻人都没机会,目的更多是为了扬名,四处找人打擂,久而久之下来,便诞生了一种特殊的擂台模式。
江湖上的年轻人,只要来了天南,无论是何种出身,都可以到各个城镇的聚集点报名打擂,镇子打穿了去城里,城里打穿了去官城。
因为都是宗师之下的年轻人参与,这擂台在江湖上名头并不大,虽然最后也是龙门打,但和挑战奉官城的‘龙门擂’不是一个量级,只是在年轻人中很受追捧。
此时白虎楼外摆开的擂台,就是沧沙河镇的擂台,宋驰是这片区域的掌舵人,自然被晚辈请来当裁判。
这种切磋,天南每地方都有,正常凑够十个人就开始,三五天能有一场就不错了。
但如今沧沙河镇上,却足足聚集了四百多号年轻男女,擂台周边甚至不是观众,都是在排队等着上台打擂的人。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盛况,自然是因为夜惊堂是红花楼的少当家,而白虎堂又是红花楼的分舵,说这座白虎楼是夜惊堂的地盘也没问题。
这些个刚出山甚至没出山的茅庐的年轻人,没资格跑到官城和宗师前辈们抢擂台,又想在比较厉害的地方打响江湖第一战,为此全跑来了沧沙河镇,一场擂台从早上打到天快黑,还没把初选走完。
不过宋驰对此倒也没啥抱怨,毕竟年轻人喜欢来自家门前出山扬名,说明门派的招牌够硬,就和刀客都喜欢去君山台一样,这也是衡量江湖地位的一种方式。
至于三绝仙翁,老家在邬州,虽然在天南有些生意,但和宋驰扯不上关系,此行跑到这里当评委,纯粹是经验老道耳目灵通,从徒弟杨冠那里知道了些消息。
不过杨冠也只知道裴家的东家离开了京城,并不清楚去哪里,为此三绝仙翁才跑来白虎堂堵着,看能不能套出话来。
两人如此观战片刻后,三绝仙翁又开口道:
“记得去年在水云剑潭,夜少侠一战成名,那风姿着实让老夫记忆犹新。当时老夫还猜测,夜少侠会不会来天南扬名,不曾想一年多过去,直接就成了‘天下第二’,这下一站,直接就是去打龙门擂了。不知宋堂主,对这些可有了解?”
宋驰接到了京城的消息,知道夜惊堂会过来,到时候估计也会去龙门见识下什么叫天下第一。
但他再自信,也没自信到觉得夜惊堂对付奉官城还能必胜,也不清楚夜惊堂有没有这个意思,为此在夜惊堂到之前,宋驰肯定不会乱说,对此摇头道:
“官城少主肯定得去,不过现在还是太早了。要我看,十年之后,少主才有把握上阳山。”
三绝仙翁摇头道:“夜少侠和周赤阳,还有个‘十年之约’,当时老夫还真信了,结果呢?这才一年,周赤阳就和退隐江湖差不多了,谁都找不到人,十年之后,我估摸奉老先生也不用打了。放心,广某向来嘴严,不会告知外人……”
“唉,宋某这段时间都在天南待着,连京城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少主的安排……”
两人正如此拉扯间,宋驰的儿子,忽然从楼内走了出来,凑在宋驰耳边轻声低语:
“爹……”
宋驰侧耳聆听,微微一愣,继而就连忙起身,不过想起三绝仙翁在旁边,马上又把神色压了下来,含笑道:
“广老帮忙盯一下,家里有点琐事,宋某回去看看,马上就过来。”
“是吗,宋堂主去吧,这小场面,老夫还把持的住。”
“呵呵……”
三绝仙翁摸着胡子,含笑目送宋驰进入楼中,待背影消失后,眼神才好奇起来,转眼看了看码头方向,又左右打量起街道上的行人……
――
另一侧,镇子西南角的一家客栈外。
夜惊堂身着黑衣头戴斗笠,随着张横谷来到客栈外,抬眼望向老客栈,可见两层的客栈规模并不算小,门上挂着‘平安客栈’的老招牌,二楼和大厅都有人影走动,但有间房用木板封死了,位于侧巷上方。
东方离人扮做侠女模样,双臂环胸腰侧悬刀的模样,比夜惊堂还有高手气态,此时也在抬眼观察,不过初来乍到,心里想的则是――这就是天南江湖呀,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嘛……
折云璃本身就是天南人士,以前来过沧沙河,眼见到了自家的客栈里,自然有点疑惑:
“张爷爷,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张横谷手里抱着个长条木盒,因为不想云璃知道当年的伤心事,只是神态平和道:
“以前有教中的香主,在这里出了事,过来让夜护法帮忙看看。”
折云璃思索了下,没听师父说过,询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时候你还小,十几年了……”
“哦……”
交谈之间,夜惊堂进入了客栈,客栈掌柜是平天教的门徒,见此连忙迎了上来:
“张护法,你们怎么……”
张横谷见大厅里还有客人,略微抬手示意别声张,交代两句后,便带着夜惊堂等人上了楼,来到了黑灯瞎火的房间门口。
张横谷发现徒弟夫妇遇险,却没找到真凶,对房间的保护很到位,外面也用木板封死了,挂着一把铜锁。
哗啦~
随着铜锁取下,推开房门,黑漆漆的房间便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东方离人架势摆的比薛白锦都扎实,但内里其实和华青芷区别不大,都是书香美人,瞧见房间乌漆嘛黑,还是案发现场,下意识往夜惊堂背后靠了些,越过肩头小心打量。
房间就是客栈的寻常客房,里面有床铺、柜子等家具,中间的桌子长凳都碎掉了,时间久远落了灰尘,地面还用炭笔画出了尸体的位置,但已经不太清晰。
张横谷看到屋里的场景,难免触景生情想起了伤心事,轻声一叹道:
“物件都保存着,能不动的都没动,不过事发后第二天老夫才赶到,位置也不一定准确。曹公公、教主都检查过,没发现太多线索。”
夜惊堂神色专注,从腰间取出火折子,点燃后进入屋里,半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又环视周边;折云璃则跟在身侧。
而东方离人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进去捣乱,只是在门口小心打量。
夜惊堂看向被封住的窗口,可见窗户并未损坏但窗台边缘有道裂纹,地板上也有发力踩踏后留下的细微裂痕,但时间久远已经不太明显了。
折云璃观察片刻后,回头询问道:
“这房间是凶手开的,还是死者?”
“是死者夫妇,若是凶手,查起来倒是简单了。”
折云璃微微颔首:“那这应该不是陌生人所为,而且是不请自来。”
东方离人正在暗暗分析,还没看出所以然,见此询问道:
“为何?”
折云璃示意地面尸体的位置:
“这是夫妻开的房间,待客通常会避嫌,不会在睡觉的房间里,更不会坐这么近,即便是贵客,也该去外面酒馆找个雅间。只有凶手忽然到了门外,而且双方比较熟悉,才会请进屋待客,”
东方离人想想也是,点头道:
“那就是熟人作案,这个应该好查。”
张横谷对此摇了摇头:
“以前教主也说过这个。但当时只有身故二人在天南游历,教内其他人不可能下手。此地离得也不远,隔几天就会回南霄山一次,也没听说身边有相熟的江湖朋友……”
东方离人也不会查案,不好乱接,见夜惊堂一直没说话,便把目光望向了无所不能的堂堂大人:
“夜惊堂,你怎么看?”
夜惊堂一直在检查痕迹,想了想道:
“麻烦张护法叫宋堂主过来一趟,他在此地扎根,对来往高手肯定熟悉。”
张横谷见此把长条木盒交给夜惊堂,转身往楼下走去。
夜惊堂在屋里扫视几眼后,又打开木盒,可见里面放着两把剑,一黑一青,都上了些年头。
折云璃已经看出死者是一对夫妇,瞧见两把成对的佩剑,轻叹道:
“好可惜呀。”
东方离人并不知道死者身份,见此也是一叹:
“线索挺多的,找出凶手不难,不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就好。”
而夜惊堂知道这是云璃爹娘的佩剑,心底难免生出几分唏嘘,并未说什么。
三人如此等待不过片刻,客栈下面就响起急促脚步声。
继而衣着鲜亮的宋叔,便从楼梯小跑了上来,见面就激动道:
“惊堂,你来了怎么上不上门,叔可想死你了……”
夜惊堂见到意气相投的宋叔也挺开心,但这场合显然不合适,当下连忙抬手制止,转头示意房间:
“死者为大,先说说当年的事情吧。”
宋驰受平天教所托,出事后已经来看过很多次的了,对此道:
“这事儿我也查过,从南霄山过来就是沧沙河镇,来往的高手太多,不显山露水的情况下,很难看出身份,真没啥线索。”
夜惊堂知道光看这些痕迹和简略推断,很难锁定凶手身份,对此也不奇怪,只是开口道:
“云璃,你先站到门外。”
“嗯?”
折云璃见此有点疑惑,不过还是依言来到门口。
东方离人对情郎无比自信,此时则和张横谷、宋驰等人拭目以待,想看看夜惊堂想弄什么名堂。
结果不曾想,夜惊堂反手就给他们来了一记仙术!
夜惊堂方才已经研究了很久,此时孤身站在房间之中,略微抬起抬起双手,摆出了笨笨隔空御鸟的姿势。
呼~
下一刻,屋子里的灰尘被微风吹了起来,但并没有乱飘,而是聚而不散,慢慢在凝聚出了桌椅、人物的模糊轮廓。
“?!”
“这……”
东方离人眼底满是不可思议,宋驰张横谷亦是如此,也就在燕京看过大场面的云璃,对此见怪不怪。
夜惊堂双手平摊看着灰尘凝聚出的三道模糊人影:
“三人当时就这么坐着屋里,凶手若是由赵红奴乔装,当时应该二十七岁,身高已经定型,根据步幅和出招位置推断,身材就这么高,不会偏差半分。
“如果是凶手不是骨骼惊奇,根据臂展、步幅、身高,也能推断出体型,胖瘦可能有细微偏差,但骨相不会错……”
东方离人看着屋里灰尘凝聚的模糊影子,已经是惊为天人,都忘了听夜惊堂在说什么。
而张横谷和宋驰,哪怕是江湖老辈见多识广,瞧见如此仙术,反应也和东方离人没区别,皆是眼神惊疑,和看神仙似得。
“知道凶手的大概体态,也知道死者身上的伤口情况、房间布局,那就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情况。当时是凶手先出手偷袭……”
夜惊堂说话之间,背对门口的灰尘影子,右手从桌下微抬,一道细线,激射到了对面人影的腹部。
对面的人影,当即抬起右手拔剑,却被凶手一把扣住手肘,继而凶手拔剑刺向侧面人影。
被扣住右手的人影,当即抽身后撤,发现同伴倒地,又往前一剑刺去,撞碎了桌子。
而凶手则飞身扑向窗户,在即将撞出去时,一脚踩在了窗口裂纹上,回头一剑横扫,抹过了追杀之人脖颈……
虽然没有半点声音,但灰尘组成的人影,却如同活人一般,动作干净利落,几乎眨眼完事。
而两具尸体躺的位置,和地面画的还有些许偏差。
夜惊堂演示完后,继续道:
“事发后,客栈发现尸体,应该检查过,导致尸体没在原本位置。根据各种信息推断,过程肯定不会错,宋叔对此人可有印象?”
宋驰和张横谷已经是目瞪口呆,东方离人也是满眼冒心心,没从刚才情景复刻的神迹中缓过来,连折云璃都看得满眼惊奇。
沙沙沙~
夜惊堂双手一松,灰尘就自然落在了地面,再度询问:
“宋叔?”
“哦……”
宋驰和张横谷这才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后,想惊为天人夸赞两句,又想起在聊正事,于是眉头紧锁回忆。
能亲眼看到身高、体态、招式动作,正常武人只要见过,都会有印象。
但夜惊堂毕竟是根据各种信息推断脑补,长相没法复现,体态也不完全准确,想认出来还是有点难度。
宋驰单手负后思索了良久,开口道:
“感觉身形似曾相识,以前应该见过。”
张横谷也是点头:“要是复现的没差错,这身形体态,确实有些熟悉……”
夜惊堂见此心中大定,开口道:
“这体型和赵红奴在朝廷的记载也相似,应该就是赵红奴藏在天南,隐姓埋名换了新身份。
“赵红奴年纪在四十往上,以两位的身份,都觉得似曾相识,说明他有一定江湖地位,对外的武艺怎么也该是个宗师。
“为了不被朝廷发现,赵红奴平日里应该深居简出、行事低调。
“死者和赵红奴共处一室,还没有半点戒备,说明其在死者眼中品性不错,那对外也该是如此,甚至可能身在名门正派之中。”
“这样一个人,应该不难找,宋叔和张护法可有印象?”
东方离人听完分析后,满眼崇拜,转头看向了宋驰和张横谷。
夜惊堂给的信息,已经非常精确了,如果换在其他州郡,特征背景如此明显,随便在街上找个路人都能问出来。
但可惜的是,这地方是天南。
天南本土武人极少,八成都是从南北跑来的流动人口,数量多不说还高手如云,连吕太清、神尘和尚都隐姓埋名望这跑,四十多岁的宗师实在太常见了,因为在奉官城眼皮子地下,还都很低调谦逊,名声狼藉的人,谁敢跑去官城丢人现眼?
宋驰仔细思索了下,开口道:
“天南虽说高手云集,但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多。要不我回去整理一下名录,挨个筛选,看谁最符合特征?”
夜惊堂只能推断出这么多,对此点头道:
“两位都认识,这范围也不大,筛选出嫌疑人后,我挨个去问一遍即可。”
张横谷见此也不多说,当即便和宋驰下去,开始配合整理名录,从中筛选符合条件的宗师。
东方离人站在门口满眼都是崇拜,等宋驰等人走后,刚想夸两句,却见小云璃一把抱住夜惊堂的胳膊:
“惊堂哥你真厉害了,我都没想到影子还会动。”
东方离人正想说这话,被抢先倒是不好开口了,便故作镇定询问: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夜惊堂瞧见两个姑娘的崇拜眼神,露出一抹笑意:
“这和以前在京城办案没区别,无非当时只能自己演示,现在可以直接复现罢了。等们学会九凤朝阳功,功力也够了,想这么来也不难。”
东方离人可不觉得这不难,想奖励夜惊堂,但云璃抱着胳膊,她凑不上去,只能道:
“先找个地方住下吧,你给本王好好讲讲。”
“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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