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的楼上下另住有一批工程院的学生们,专业有什么电子工程、计算机科学、AI研究云云,我是搞不清楚。不知是什么契机,在我搬来之前,他们便和Flora结识,逢年过节会一起聚餐。在电梯和大堂里一来二去寒暄过后,我也自然而然地和几人有所来往,涉及到理发、买菜这类杂活时,偶尔同行。这几人和Flora——之前的Flora——唯一的共同点在于说话方式。比方说并排在路上,我不搭茬,对方就不说话;我一说话,对方适度地回应一番,接着又不说话了。换做原来,难免得心情上急躁一番,可最近像是不太在意这些事情了:陌生人收敛也好、热情也罢。根据某经济诺奖得主的理念,我多半是决定了只将有限的关照和精力分给重要之人,尤其是——现在有了重要的人。
话虽如此,我仍当玩笑话将这想法分享给了Flora。
“就正常人来说,他得给我点等量的回馈吧。”
我平躺在沙发上,看她正忙着将已经过厚的冬装一件件叠成平整的方块。
“比如呢?”
“比如说——”我随意地稍作思考,又被她的动作吸引过去。“你就直接往里面堆吗?不需要除虫剂之类的?”
“密封箱没事的吧,应该。”她说着,“啪嗒”一声扣上半透明的盖子。
“科技还真是在进步。”我感叹,又清了清嗓子:“总之,我的意思是这都是双向的关系,哪怕是日常对话也需要双方一起来贡献吧。”
“可能人家性格就那样呗。”
“诶,这可不能怪到性格头上,明明是最基础的礼仪。说白了,都同龄人,我对你表示好意,是不是你出于人和人间的尊重也得回应一下,不能浪费吧。”
她合上柜门,盘腿坐在对侧的沙发。
“那会不会是——我想想,会不会是人家单纯累了。”
“我发现,你是不是从刚刚就一直在帮他们说话来着?啊,我懂了,”我摆了鬼脸:“你这是因为认识他们更久,是护崽。”
“是,是。照你这么说,我才——”
我赶忙打断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但你不一样的好吧。第一,你可没不尊重谁,顶多对话节奏上有待商榷。”
讲到“商榷”,她一下挺起身子,以她眼皮所能撑开的最大程度瞪了过来。我赶紧接下去:
“第二,第二是你本身就足够引人好奇——比方说非要看纸质材料之类的。”
“虽然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所以呢?”
“所以就是值得别人去花时间了解。就像解密一样,最开始只是机械性地好奇,等解到一定程度,就能联系起表层和性格,逐渐产生共情一样的东西了。”
“那就去共情他们呗,解密一号、解密二号,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是,我还没夸完你呢。再说,总不能和扁平空洞的事物产生共鸣吧。他们身上压根儿就找不到值得感兴趣的地方。”
“也没必要说得这么严苛吧。再过点时间你就会觉着了,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她挪了挪身子,贴在猫身边。
我便按她说的来,毕竟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不——客观来说,我反而获得了相当丰硕的生活知识。几人租车去中国城的华人超市采购的一个周末,结账时,我无意间抱怨了这边收付款不比国内便利。他们当场便详实地跟我讲述了美国的信用卡体系是如何有效,返现和积分的政策,最后以各大银行间的福利力度对比收尾;其内容是构架合理、逻辑清晰,工科生的思维能力可见一斑。
“所以你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在这儿生活很多年了吗?”我心怀敬畏地请教道。
“啊?”其中一人着实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我,半天才处理了我的问题:“啥意思?不是大家来之前都查过这些东西了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大家都知道。我脑海中盘点起身边人来,很快发现他口中的大家和我的印象有些出入。恐怕面前的这几位同胞要属于更细致的一批,将学术的一丝不苟延续到了生活知识上。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每当我问起关于洛杉矶的什么,他们总能讲出各种门道,大到移民政策的解读,小到住宅区的安全层级,怎么都不像是外来客的样子。就结果,我从意料之外的人身上学到了成套的常识,仿佛也变得更加入乡随俗了。
我不得不承认Flora最初的评价:这的确是些乐于助人的实诚家伙们。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小学班主任工作簿上的评价,但事实是,出门在外的人多少得将这类特质削掉些才更加方便。我毫不怀疑Dennis本质上是善良的,但他要是总也全心全意地应对所有人——比方说停车场上的那对姑娘,又或者大街上数不清的流浪汉们——最好是别开跑车的好。至于我,我早也坦白过自己的善良是多么计算而有所选择的了。我和他为数不多的共鸣或许就在这里:不总实诚的人所妥协过的最大善良,便是不给他人添太多麻烦,也不指望多大的帮衬。可这批邻居已经帮到了我,甚至以一种不求回报的平常姿态。我心中产生的谢意混杂了不平衡感,决定要心平气和地与他们相处了。
平等相处的第一步便是倾听。大概是因为对就业形势之严峻了解地过于清晰,他们所吐露一切、甚至日常杂谈,都涉及到种种迷茫与困惑,从基调上还渗透了有理有据的虚无主义,总之是围绕着如何才能进入那几家科技巨头。对于形势还是科技,我那薄弱的了解都帮不上忙,单是激励的话语对他们来说想必毫无意义。我干脆闭口待在一边,除了字面意义上的倾听外,显得无所适从。我刚好收到了学生会宣传部的邮件,是关于近期的求职活动介绍,声称有华人管理层的内推机会。不甚关心地扫下去,只见那几家将我耳朵磨出茧子来的公司标识也在其中。我想着这就成了、能帮上忙了,便举了手机,提议说去试试学生会的活动。他们便将信将疑地报了名。
隔周的一个工作日午后,我陪着邻居们走进商学院楼的礼堂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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