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V.5夜与归途
事实证明,医学生之所以是医学生,非得要付出我所无法比拟的努力。十一点的入睡对于Flora来讲到底是太浪费时间了。过了几天,她仍回归到晚睡早起的生物钟,只是,根据她本人的汇报:熬夜频次和程度有所缩减。且不论一点还是两点,我早已都酣睡,想取证是比较困难了。
我每天做完早餐出家门是七点半,在学校吃完午饭,回来是一点出头。这时她正一边看电影,一边举着外卖盒沉思。外卖本身没有罪过,不如说我从未曾见过如此高水准的外送中餐,不愧是Flora。她那沉思只是被剧情吸引住了,除开一句“唔你回来了”之外,基本不再有实质性的反应。我脱了鞋坐在她边上,跟着走马观花。以每三天为一循环,我们能共同迎来一次制作人名单。那名单黑底白字向上滚动着,她眼角的泪花也顺着滴下去——她喜欢在白天看经典片,厚重些的一类。副部来得早的时候,三人就并坐成一排,仍是Flora在正中。负责给散场指令的是副部,一到两点半,她就拉着Flora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迟到了迟到了”。于是极其偶尔地,全部元素交杂在一起:只见电视屏幕滚着花名册,从音响传来沙哑的男中音独唱;近前,一个短发姑娘红着眼、依依不舍地收拾提包,身旁叉腰站着另一位神情焦躁的姑娘——还是说女士更加贴切呢。但愿那姑娘不叫克赛特,马里尤斯要承受的未免太多了。
她俩回公寓的时间是错开的,根据每天课表也有所不同。有晚课时,我便坐城铁去迎Flora。于是副部就大肆宣扬我多么具有责任心,搞得外联的成员人尽皆知。他们趁周三例会的当儿一窝蜂围上来,问东问西。副部擅自封了发言人的头衔,替我们挡在众人面前,仔细剖析了两位当事人的性格品质,其精确度赢得了赞许声一片。按理说,这赞许的一半都应该分给提供相关信息的我。也罢,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确实让学生会室活跃了不少。Dennis也走上前来。我生怕他要拍我肩膀;好在他没有,只笑着评价说“挺好”,将一群人驱散了:“好了昂,都开会,”他说。
部里兴奋劲头过去后,傍晚的时间又还给我和Flora俩人。暖冬逐渐抽离,悄然间日子也被拉长,直到有一天她下课,我抬头看到远处的湛蓝,意识到冬天已经过去了。“去哪里转转吧,”我提议说。就近去了火车站边上的墨西哥市场,窄小的石板步行街在这下班钟头人挤人。我们穿梭于售卖礼品的木板屋间,两侧,手绘的各式南美陶器整排整排地铺满在地砖上、墙面上,将店主的身影藏匿起来。这是些个彩漆,大红大紫的,被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映的璀璨,只差要燃烧起来。顺手拿起个亡灵节的骷髅头端详,顺着两只眼睛能伸到下巴的瓷盆里。
“这么多别的不看,干嘛非要拿那个?”她在一旁抗议。
“你还能怕骷髅头?”
我端着举到她眼前。这时,被彩色覆盖住的店主才稍稍动弹了一下,显出身形。
“我是说,”她懒洋洋地蹲下去,盯着几根鸟羽看:“你要烟灰缸干嘛?”
“唔——”我这才注意到。“很敏锐嘛。”
“那是你傻。”
我将那烟灰缸放下,叉了臂弯给她拎起身,随即感到些许不着边际的晕眩。我蓦然想起每每从寄宿制高中回家的日子:周五晚上,堵在二三环整个黄昏的班车,等到市区已经是八点。拖着32码的最大号行李箱走那一小程夜路时,塑料轮子压在方砖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沉闷声响。和栅栏门口的保安打一声招呼,他认出我的箱子,接着才是我的面庞,问候一句“回来啦”,我机械般地应说“是”,他便升起那栅栏。十八层的电梯低鸣,每有别层乘客上下,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摁那关门键,却碍于情面,只是直勾勾地盯了面板的像素数字看。十七、十八;迈出轿厢,四下是熟悉的黑漆走廊,跺脚时要刻意用硬皮的鞋跟先着地,楼道的感应灯才确保能亮起——这是多年来生活在同一住所的琐碎经验,连活物之外的脾性都摸得清楚。它们想必是疲了,一如我的躯体;将将能被察觉到的抗拒与失落,又藏在肉体的疲惫之下。我大概难以接受归途所象征的某种终点,又或许是更加明了的东西:那是栋老房子了,远不及Jerry小屋那周详的精致。
无论如何,那昏暗的归途距离现在的我是如此遥远,宛如是他人的平凡。而我身处于自己的崭新故事之中、场景之中——街道尽头的夹饼店内,红绿色地砖拼接出相交的圆,小号的方形木餐桌三俩并排,有仅作景观之用的电扇嗡嗡地摆头。两碟起司薯条外加玉米粥下肚,店内的吊灯“啪嗒啪嗒”依次亮起,身上新生出温热。掀开门帘回到街上,夜色降下,迎面拂过的晚风轻柔而惬意。我们登上返程的高架城铁站台,能瞧见地平线方向的黑渐变到头顶的深蓝,脚下,楼宇街市间流淌了汽车灯的红黄掠影。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知何人计算好的浪漫景象,所经历的将是永不会厌倦的、点缀至恰到好处的日常。我朝身边的女性开口:
“你知道吗Flora,我一直觉得每天回家的时候是很容易失落的来着。”
她并排和我站在轨道前,这时看向我的眼睛。
“白天的事情都是很激动的,充满了活力,即便从上午浑浑噩噩四五个小时到午后,感觉离日落还是有那么长时间。白天是活在当下的。到了晚上,尤其是回家路上,总是情不自禁地会回望过去的一天,就会感到遗憾或者满足;满足的部分又会变得怀念,反倒也遗憾起来了。”
“所以你不喜欢晚上?”
“喜欢。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希望晚上也能是激动的。”
我将她拉近过来,罩进自己大衣里,她后背传来的绵软体温令人平静。
“但我刚刚发现了,不再觉得晚上是如何如何惆怅了。大概像是承诺一样的东西,如果能拿到第二天会继续充满希望的承诺,就没有遗憾的必要了。”
“你拿到了吗?”她任由我抱着,只稍侧过脸。
“当然。”
地面开始微微颤动,不远处,城铁的两束前灯明晃晃地闪过,随即将这空中的站台笼罩进去,唯有耳畔传来的机械声愈发清晰。我不由自主地笑出来,越笑越觉得畅快——果然非得这样才行,我顶受不了肉麻的玩意,总得有点不一样的才行。我将她搂得更紧,几乎是朝那列车喊出来:
“你就是这承诺!和你回的是同一个家,明天也会醒在一个家里,夜路也是充盈的,OK?”
“喂!你个傻子,大庭广众的!”
她只说到一半,跟着“噗嗤”一声,接着也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我停下来了,停下来好看着她:她是那样陶醉、那样欢快。我明白这是正确的事情了,因为人与人的旅途本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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