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一次凑够了一整个月的非日常。”我边喘气边说道。
她用纸巾擦着头发,几缕刘海湿哒哒地贴在前额。
“我还是第一次在加州遇见这么奇怪的天气,”她如是评价,“你刚刚在沙滩上要说什么来着?”
“我说日常才没那么不堪。怎么说来着,对比产生美不是?”
“对比什么呢?总得有的对比吧。”
“那当然有戏剧性的节日和活动。即便拿每天来说,忙了一天后的冲澡也才最满足吧。”
“其实我也没什么活动,不如说正是因为没有活动,才加入的学生会。要不是有他们带着,我或许会成天窝在家里面。上课、放学、吃饭,三点一线。”
“你把大学生活描述跟上班一样。”
“所以应该说是平淡的日常,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冲澡倒的确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她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寒颤,像是当下就在为冲不上热水澡一事而抗议。
我将进来时的门关上,环顾四周。这二层是个空旷的小房间,北面是落地玻璃墙,墙后有同样空档的餐厅,朝着海的南面打了一排横条窗户。本该能一览太平洋壮丽的湛蓝,这会儿浓雾已经将海岸线整个儿吞噬进去,吐出魔幻的灰;那灰像是具有实体和意识,所及之处统统褪了色,被溶化进雾气中去。唯一具有色彩的是脚下抹了蜡的杉木地板,以及堆叠在角落里的五六把椅子。我搬出两支,并排对着横条玻璃坐下来。
“你说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照理说是公共区域,可什么服务设施也没有,连人影都见不着。”我罗列一圈,顺手将大衣递过去。
“嗯——”她很自然地披上,坐了另一支椅子。她于是为房间的调色板贡献了卡其与黑,并继续开口道:
“不知道。有点像是恐怖电影的剧情。我记得有一部是讲小镇起了雾,所有人都得躲进超市里,一不小心就会被雾里的怪物拖出去吃掉。这就跟那件超市似的。”
“所以说是那种靠特效支撑的动作片,像是巨大的深海生物之类的?”
“也不算是。我觉得反而是那种关于人的片子。就是,诶怎么说——”她挠了挠头发。
“是?”我静静地等着。
“就是物资有限嘛,他们就在超市里撑不住了,越往后越极端,还把人推出去之类的。”
“唔......你可别把我推出去,我保暖物资都交出来了。”
她“呵”地笑了一声,多少藏匿着顽皮的不屑。
这时,我们背后响起敲玻璃的声音,在小屋中回荡得格外清脆。俩人就差从椅子上跳起来——实际上我已经站起身了。只见是一位和颜悦色的年轻女士,穿着白衬衫、深红马甲,正隔着玻璃墙朝我们招手。她像是在说些什么,隔着玻璃听不明了。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她就又消失在餐厅的另一端了。过了片刻,只见楼下露台有人撑着伞靠近,走上台阶时,我分辨出是同一位女士。她推开门,甩雨伞的空当儿舒出一口气来。
“这年头真是什么天气都有。”这部分是她自言自语,接着她才面朝我们:“二位是要用餐吗?这边的入口关掉了,可能有点迷惑,跟我走一层正门吧。”
我和Flora对视一眼,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自己又不说话。
“拜托你了。”我朝那位女士说。
三人重新撑开伞走回雨中。Flora转身往海面投去视线,也不知是不是在提防着深海怪物的奇袭。
年轻女士领我们进到餐厅一层,暖风扑面而来。可毕竟是雨天,顾客稀少,只有一位青年在看书,和窗边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低声交谈着,从我的角度看到老爷子一直在微笑着。这是一类能凸显人情味的狭窄地方,有恨不得占上半边的石英酒水吧台和两排小圆桌,凡是墙面和柱子上无不挂着些什么,复古式提灯和几幅人物油画,但最抢眼的要属那堵合影墙,让我想起来在美剧中,一家人的房子里总有这种展示合影的场地。不知怎么,Jerry的小屋中却没见着。服务生的女士颇为自豪地介绍了这面墙的由来。
“店长几年前在这里办婚礼来着,邀请了一小批朋友过来。当时拍的一些合影给洗出来,贴了几张在墙上,店里的常客看见都觉得不错。其中有一位做喜剧脱口秀的男士,很逗的家伙,有一次偷偷用手机和背景里的店长合了影,自己洗出来贴上去了,还发到了社媒上当玩笑讲。谁知道很多人看到后都纷纷效仿,有的甚至把这当成一号公路自驾路上的一站景点。尤其你看这些拍立得,基本都是情侣拍出来后立刻就贴上了。”
扫视一圈,的确相纸间大小各异,也有拍立得的长方形胶片。大部分是双人自拍,然后是三四人的朋友们,背景里捎带上的店员又好像每次都不一样,想必游客们也分不清哪位是店长的真身。我转头寻找Flora的视线。
“咱们也来?”我开玩笑地问。
“才——不要。”她后撤一步,哭笑不得地拖出颤音来。
“那我一个人和店员自拍好了,”我朝向服务生的女生:“麻烦靠近一点,来,耶——”
我这样举着手机摆架势,瞥向Flora。当事人正假装看向窗外雨景,又悄悄转头回来,刚好对上我的视线。
“Flora同学,非日常也是需要靠自己争取的。机会总留给放得开的人。”
她赌气似的把头转走了。我便朝那边迈去一步,将她也收进取景框。
“准备好了吗,要拍了哈?”
她侧着头假咳两声,也不避开。我摁下快门。
照片里,她仍看向窗外,黑色短发挡住半边侧颜;伸到嘴边的手微微蜷起,像是要藏笑,臂膀的摆动从而撑起了披着的、我的大衣。
“你像是在摆拍什么专辑封面,就是那种吉他手主唱——啊,不是说摇滚重金属,是民谣系的。”
“主唱都跟我一样就完蛋了。”
“反了吧,你还得忙着救死扶伤呢。”
俩人点了顿轻量的晚餐,有意大利面和蔬菜汤。热食下肚,总算驱散了躲藏在一层层衣料间的冰凉,潮湿的角落也叫暖气烤干了。Flora褪下外套搭在衣架上,橘色毛线衣由窗外的灰蒙衬得格外亮眼而温暖。靠着藤条编织的椅背陷下去,耳畔传来的是翻唱版的《加州旅馆》,我们无言地望向窗沿的雨,它们在不知不觉中稀疏下去了。吧台上的年轻人收书起身,推门出去了。他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另一侧,沿着木栈道越走越缥缈,也越模糊,最终不见了。
“回去吗。”我轻声试探。
“回去吗......”她重复着。
可她没有起身,双手交叠着搭在桌沿上,任由思绪神游出去,飘荡在无边无垠的海滩上。我站起来绕到她身边,小心地牵起那右手前端。细长的四指慵懒地散在我手心中,干净得不带丝毫人为修饰,却是冰冷的,眼看就要滑落下去。我轻轻握紧。她缓慢地转头过来,研究一番自己伸展开的手臂,顺着找到了我;仰起头时,两侧的短发耷拉后去,露出略微发红的耳轮,与晶莹的双眸。
“我们走吧,Flora。”
你瞧,连绵的日常是在这一瞬与一瞬间浸染上斑斓的,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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