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九五后的一辈人,很多人会告诉你小学的中午是要求强制午睡的。各学校的执行方案想必各有千秋;总之在我们那里,所有人带着白色的寝具——一副厚床垫、毛巾被,和小沙包枕——一齐拉到室内的体操兼篮球场,按照年级、班级,成排成列的躺在木地板上,场面相当壮观。之所以没人觉得瘆得慌,我猜测,是因为那两层高的场馆是活的;乍一看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睡下,实际我们忙着“窝里斗”呢:窝里斗分成石头剪刀布模式的(多半是男女生、女生之间),和简单直白的相互拉扯,后者当然都是男生了。到头来我们还是能睡着的,一来玩乐形式太局限了,再一个,装睡一整个小时也是困难活儿。要我作为睡眠健康的当代年轻人说一句公道话,那便是:小学生要什么午睡。顺便提一嘴,初中生也不需要,因为他们精力是用不完的。
人等到了需要午睡的年纪,自个儿就明白了。这可不是“长大了就懂了”一类虚无缥缈的开脱;人的身体是很诚实的,困了就是困了,只有不懂的事情才硬想装懂。我不得不开始午睡是在高三,那时我发现如果不补上一觉,两点多的课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去的。当然了,课是小事,主要是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令人苦恼。这样讲,如果像是我在倚小卖老也没办法,总之午睡这个事情就这么回事。
今天的午睡也平安无事地告一段落,我撑开眼皮,确认自己到了校区附近,便跟司机搭话,让他改停在学校北门。原本想叫他直接开到Jerry家,但又描述不清地址,只得作罢;在外地城市,你别想和司机掰扯明白街道名。下车到马路边,天亮堂着,时间不到六点。信步溜达过两个街区,熟悉的街角小屋出现在视野里,嘈杂的欢闹声悬在上空。到近前时,更能听清各式皮底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看来今天迎来了不少客人。
“哟,晚上好啊小兄弟。”不认识的健硕中年男子举着啤酒瓶跟我打招呼。他划开门栓,双手高举给侧出一个身位来。从边上经过时,我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酒味还混杂着香水,便多看了一眼。他接上我的视线,笑了笑,将棒球帽的沿顺到后脑勺。
“晚上好。这是在办什么活动呢?”我问道。
他举着酒瓶的手分出食指来,朝向回廊的几箱啤酒。
“可这才六点不到啊,”我心里一惊,四下寻找房主的身影。
“老爷子的话,在屋里呢,我看是离醉不远了,”他看我一脸不解,耸了肩道:“那是我爹。他偶尔喜欢下午就开始喝。”
“原来如此。平时承蒙他关照了,以后还请......”
他忙不迭伸手掌制止我说下去:“快别来这一套。桌上这些想喝啥都自便。啊对了,你还没到岁数是吧,”他眼神左右一撇,侧头靠过来:“别让老爷子发现了。”
我被他这套连续的动作逗笑了,一下清醒过来,跟他从中间的门进去。眼前是围坐在小圆茶几前的五六位老人。茶几上摆了方瓶的威士忌,喝到二分之一,消失的另一半咣当在每个人手中的酒杯中。他们坐的椅子五花八门,像是从各家临时拾到过来的,可从材质纹理上又有一种微妙的和谐感。唯独Jerry晃着一张藤条躺椅,夸张地躺在面朝门的内侧。我们拉门的时候,他正手舞足蹈地讲得火热:
“我都讲了是杆双管猎枪!”
“二百码,那玩意能打中才见了鬼了。”边上老人拍着大腿直摇头。
“哎,所以说你们平时射击场都是花架子,真正在野外根本不顶事!”
我从来没见过Jerry这般兴冲冲的样子,语调连同音量一齐拔高起来,他那嗓子变得像是旧式老爷车中的音乐广播,沙哑又不掩韵味。我刻意憋着笑,转头问男士:“平时这样多吗?”
“酒量差得很,喝两杯就这德行了。”儿子举起瓶子大声朝爹比划:“咱家根本就没去过蒙大拿,你别糊弄他们了。”
“诶你知道个什么!那是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跟你边上小伙子那么大。来来,坐啊,那个——”
看来不只我认不出Jerry,他也不认识我了。
“是Dan。”
“当然了!”他一拍脑门:“当然是Dan!来坐。诶JerryJunior,去给Dan拿把椅子。”
“说了别这么叫我。”身旁的男士不耐烦地抓了抓后颈,绕开桌子走进里面。
“瞧见没各位,他儿子都说了没有这回事。”几个老人大笑出声来,干涸中蕴藏着一股子爆发力。
我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理论上,我应该还在为那骇人听闻的案件而愤恨,但我愈发调动不起来那愤恨了,靠理性来维持的情绪余温已然就要熄灭。可不知怎的,看到眼前这些上了年岁的美国人欢声笑语,我竟差点要迁怒过来了。“是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社会孕育了这种狗屁事情。”——一个声音沉闷地阐述,我忙不迭将它压下去,转身就要离开。
“我得走了Jerry,这两天有些事情。”
他不停地招手:“说什么呢小伙子,你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情!还是嫌我们的聚会没得意思,是吧?你们这些个糟老头子,毁人家兴致。”他衬衫下露出的纤细小臂指过每一个人。
“别理Jerry。你要不就来坐一会,叫Dan是吧?我们订了些披萨。”一位带了星条旗帽的老人指着身侧空位道。
“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谢谢您。”
“可小心点。你也知道那个新闻,被害的是个中国人对不对?这疯地方,连市区都不太平。”
几人纷纷附和。
我重新面向那一圆桌人:“你知道这事?”
“那就在咱们这片社区。跟我一起住的好几个中国留学生都讲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怎么看?”
“有人死了我能怎么看。到这个年纪了,动不动就是这个葬礼,哪个葬礼,没准儿明天就换作我咯。”
“别讲这不吉利的话Jerry。我是说,那女性是被谋杀的,对吗?”
“她当然是被谋杀的,视频里清清楚楚,难不成是自己掉下去的吗。”他说得来了劲,直拍那藤条扶手。“嫌疑犯嘞,还‘嫌疑’,觉着还不够严谨还是怎么着?他们是抓人呢还是写舞台剧呢,那些个条子!”
几个老人撑着肘静静地盯着地毯,时不时点点头。
“他们的报告是无差别犯罪。”我补充道。
只见他快速挥了手,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害虫。
“无差别。当然了,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无差别,万物平等,阳光和彩虹,主角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你不同意吗?”
“我不同意?我何止不同意,我非得把那调查员给开了!”
刚才的男士提着一把餐桌椅穿回来,递到我面前,说道:“我劝你这会别跟他说这些。你看他现在吹牛欢着呢,等一到明天什么都记不得了,甚至不知道你来过。”
“你别在那胡说。这是什么——是信念的东西,我能忘了吗!哪怕是喝醉了,谁能把自己名字忘了不成?”Jerry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和在座的每个人对视。
“行啦Jerry,你歇会儿吧,”边上另一位红脸的老人碰了他的酒杯,仰着青筋满布的粗脖子一饮而尽。“你就是忘了,也有你儿子提醒你嘞。”
一桌人重新热闹起来。我接过椅子坐下来,仿佛心中某处释怀了。挨着冰箱的几人传来了一听苏打。
“谢谢,”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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